雅座里一时鸦雀无声。
任静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眼泪夺眶而出。她起身向李锦拱手行礼,声音哽咽,:“小人去辨认……”
她说完退了两步,捂着嘴与周正擦肩而过。
李锦仍然坐在榻上,瞧着任静的背影,给了周正一个眼神:“让她离远点辨认。”
周正点头,放下水晶珠帘,转身就跟了上去。
雅座内,李锦摇着手里的扇子,回眸看着金舒,语重心长:“你问得太直接了,会打草惊蛇。”
金舒愣了一下,诧异地问:“还真是她啊?”
“只是推测。动机也好,手法也罢,她的嫌疑是最大的。”说完,李锦问金舒,“你怎么看?”
瞧着李锦笑意盈盈的面颊,金舒抿嘴摇头,将绑手抽出来,边系边不客气地回应:“什么都不看,我只管让死者开口。”
她离开雅座,撩开珠帘的一瞬,回过头看着李锦,勾唇浅笑:“活着的不归我管,王爷既然已经心中有数了,我怎么看并不重要。”
她相信李锦,相信他的为人与能力。
就算在她看来,一个女子,凭借一己之力,先后将两具尸体藏进舞台上的夹层中,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所谓真相,便是于“不可能”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之后,剩下的那个唯一。
尸体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从仅有的线索上,找出能够佐证李锦判断的关键信息。
让那躲在暗处的凶手,让他的下一步计划,永远走在李锦步伐的后面。
金舒那温柔的笑意像是一只手,捏了李锦的心头一下。
看着她离开的模样,望着眼前的小桌案,李锦深吸一口气,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
他有些怕。
怕金舒太信任一个人,就算那个人是自己,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哪天自己保不住她,万一哪天自己必须要舍弃她……
想到这里,李锦收了扇子,抬头望着窗外金灿的阳光,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戏园子里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一天时间发现两具尸体,整个戏班人人自危。有人哭,有人焦躁难耐,还有人陷入了莫名的绝望。
此时,戏台正中隔板上躺着另一具尸体。
和先前的柳姑娘一样,这具尸体身下的木板,也差不多一寸厚度。
金舒半跪在尸体旁,初步观察了眼前人的死状后,才伸手将他身体放平。
她先是在被害人身侧的尸斑上按压些许,那些青紫色的瘢痕,不见褪色,不见凹陷。
关节处,脖颈上,金舒仔细地看了几遍后,最终将目光锁在尸体狰狞的面颊上。
“死者刘明泽,26岁,双吉戏院的花旦戏子。”金舒撑开他的眼皮,“角膜完全浑浊,手脚皮肤尚不完全剥离,身体呈青黑无血色,尸僵完全缓解,高度柔软。推测死亡时间在三日左右。”
她钳住被害人的下颚,打开了他的口唇,凑上去闻了一下。
这个味道……
金舒思量片刻,半晌她才确定了一件事,不疾不徐地说:“被害人口中残留白沫,眼角、鼻孔,乃至双耳都有黑色血液溢出,根据尸体的情况,初步判断,也是砒霜中毒。”
说完,她起身看着周正:“有劳周大人安排一下了。这一具也需要带回去。”
两具不同的尸体,却给了金舒一个相同的疑惑。
他们是如何将砒霜吃进口中的?
砒霜,三氧化二砷。在金舒的记忆中,它是无臭无味的化学物质,微溶于水,60毫克便可以致人死亡。但同时又是药材,用之得当,便可以救人性命。
可是这种东西,在现在的大魏、在没有科学技术的依托,化学水平极为低下的封建王朝里,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提取出纯正的砒霜的。
也就决定了它不可能做到无色无味。
金舒指尖轻轻婆娑着自己的下颚,陷入沉思。
她仔细地回忆着砒霜的全部特征与性状,很肯定这个东西在入口的时候,会有辛涩的口感,再加无法提纯,极有可能混杂大量的硫化物,真要是让人意识清醒的吃进去……
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十分魔幻。
真的有人会愿意吃这种东西么?
李锦在雅座里,听完了一个又一个互相指证的狗血故事后,生无可恋。
他撩开珠帘,正好瞧见金舒一脸的惆怅。
两具被害人的遗体,已经被安排运走,而金舒此刻像是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神情严肃。
李锦没去打扰她,他转身吩咐掌柜:“从现在起,这戏园子的正堂不允许任何人出入。你们也要时刻聚在一起,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
掌柜闻言,面露难色:“王爷,我这小本生意,你们要是一直都抓不到……”
“两日而已。”李锦笑起,成竹在胸的说,“不用担心。”
掌柜这才愣愣地拱手,应了声“是”。
等身后戏班子的人都走完了,李锦才踱步台下,仰起头,看着金舒笑着问:“想清楚尸体是怎么运进去的了的?”
金舒一怔。
显然,李锦误解了。
他们想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
“跟我来,我讲给你听。”李锦却毫不知情,他浅笑转身,往二楼回廊走去。
“其实很简单。”李锦边走边说,“那么薄的隔板,如果是站着上去就一定会塌下来,可若是躺着上去,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他在合叶正对面收了脚步,指着合叶说:“躺着,从那里进去。”
一米长的合叶,高度只有六十厘米。
金舒蹙眉:“一个大活人带着一具尸体,从这个地方躺着进去?”
她摇了摇头:“人体的宽度和厚度叠在一起,怕是不太行。”
不愧是仵作,想案子永远从“人体”切入。
“如果只是尸体呢?”李锦勾唇,“如果只有尸体从这个地方进去了呢?”
金舒一滞。
“金先生在外面,瞧不见里面的模样。”李锦道,“那里面一共两根房梁。低的垂直于我们现在站的回廊,而高的那一根,是横着的。”
李锦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在金舒身旁说:“而且高的那根上,有绳子摩擦的痕迹。”
合叶的开口,尸体身下的板子,有绳子摩擦痕迹的横梁……
金舒忙跑下楼,她站在戏台子下面仰起头,看着李锦自上而下笑盈盈的望着她。
她将李锦与合叶,还有那两个黑洞洞的口,在目光里连成了一条直线。
此刻金舒将震惊写满了面颊。
她仰头,由衷地向李锦感叹道:“不会吧?这也未免太大胆了吧?!”
站在回廊上的男人,扇柄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点头道:“确实十分大胆,但也正因为如此,才配得上她的才华。”
一把梯子铺成运尸的路,一张木板成为运尸的床,只需要一根绕过横梁的绳子,便人人都可以站在二楼的回廊上,轻而易举地将两具尸体运到夹层上去。
比起站着踩进去,这般躺着进去,又快又稳。
“只是她没想到戏园掌柜还有日后要拆除隔板的心思,所以这个位置,并不如她计划的那般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