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没有慌张,这时候他懂徐允爵的‘格局’了。
与魏国公不一样,用不着虚情假意扯淡。
郑芝龙起身站到窗前对谈,“郑某并不认为威远大将军惨败,他获得了声望,把仇恨留在江南。”
“一官以为我们把粗暴田产收回?”
郑芝龙一愣,“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百姓只是成为佃户了,交的租子就是儿女,卖身一人,算十亩田十年租,为婢一年一算,无儿无女,就去维护皇陵和皇城,我们并没有杀人收田。
十藩到南京,带来大量银子,他们不可能全放到身边,变为田产、店铺最合适。
天明脸皮厚,强军傍身,用他自创的规矩搜刮北方四省的银子,徐某没有杀任何人,从藩王接手二千万两,不仅恢复了原来的规矩,还让秦淮再次恢复生机,你懂了吗?”
郑芝龙怔怔听完,若非前日周延儒给他开智,现在估计得给徐允爵道一声佩服,喃喃回应道,“两头收割,小公爷高明。”
“这不叫高明,力量如此,徐家没有强大的兵力,当然有点其他力量,田产、店铺、银子、人脉、声望,都是力量的一种。
辽东大战结束二十天,奴酋被俘,大军却放开前线,山里被困的四万步卒回家,威远大将军拿得起放得下,战争暂时结束了,北方春耕火热,徐某在江北都能感受到北方的生机,这也是力量。”
郑芝龙能说啥呢,拱拱手,再次道,“小公爷高明,郑某佩服。”
“徐某不想与郑兄吹牛,三弟这时候在江北大营训练二十万大军,这只是第一批,兵团大阵玩得是物资消耗,玩的是人命消耗,银子多的是,徐某这不就多了二千万两,但徐某还是感到江南死气沉沉。郑兄想不想玩玩?”
“嗯?玩什么?”
“洪承畴在上游的庐州府,他是五省总督,却被困在南直隶地界,天明没有杀他,估计是看在你们海商的面子上,你就把他扔那里不管了?”
“洪承畴不是郑氏的人。”
“他是五商的人,你二弟郑芝凤也能联系,你能撇清自己吗?”
郑芝龙歪头想想,无奈点头承认了,“小公爷想玩什么?”
“给洪承畴提供钱粮,让他驻守开封,经营河南。”
郑芝龙把他的脑袋转了五圈,啥结论都没有,老老实实问道,“为什么?”
“哈哈哈~”徐允爵突然大笑,“一官眼界清晰,能控制欲望,你只想封侯拜相,未奢望做至尊,甚好,甚好…我们可以做真朋友,个人之间的朋友,不是魏国公与五商之主的朋友。”
徐允爵这个人真他妈危险,若非自己真没有‘雄心’,刚才必定上当。
郑芝龙现在才反应过来,徐允爵下套是双向的,根本躲不了,方一藻露面不说话,就是个陷阱。
想明白了,顿时对徐允爵郑重摇头,
“郑某没兴趣,五商在京城也有店铺,能收到官场的消息,忠义侯胡三春自戕后,威远大将军对皇帝说过一句话:他不恨皇帝试探,不恨皇帝关押,但恨皇帝没有肚量,恨皇帝没有大义。
皇帝为了试探威远大将军的忠心,竟然用弩箭刺杀,失败了说是玩笑,若成功呢?世间一切烟消云散。
同样的道理,威远大将军就算知道方一藻通敌,他也没想到你们毫无底线,竟然出卖五十万军民,秦夫人战胜了,你们说是双向反间,若大军失败了呢?
方一藻被断指遣返,大概就是威远大将军对小公爷的警告,别借着徐小姐的名义无耻生事,否则他要下死手了。
如今小公爷引诱洪承畴和五商经营河南,看似有一块肥沃的地盘,且可以游走在三方势力之中,实则必死之局,争天下不是做生意,不论谁是胜利者,都不会留曾经三心二意之人。
郑某做生意可以脚踏两只船,甚至脚踏十只船,因为郑某是商人,但郑某绝不直接参与天下大争,五商若有人敢参与,格杀勿论。”
徐允爵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淡淡一笑,
“好吧,徐某相信一官,郑芝凤做了朝鲜副总兵,别人不知道,徐某看出来了,天明准备把杀戮扔出大明境外,既然是脚踏十只船,江南欲与辽东恢复海贸,还请一官代为送货。”
郑芝龙低头捏捏眉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打打杀杀习惯了,他还是第一次与上层斗心,真他妈的累啊,难怪威远大将军清理京城,那位也是被恶心狠了。
徐允爵看他不开口,戏谑笑道,“怎么?一官这时候又不是商人了?”
郑芝龙轻咳一声,“小公爷能说说,刚才试探郑某的结论是什么吗?”
“大势夹缝里的商人,没有至尊的欲望,谁都可以争取,只要做生意,就是朋友,徐某不在乎你与谁更亲近,切身利益未损之前,郑家的确游刃有余。”
“小公爷敞亮,郑某明确回答一句,官军匪商,自古一家,郑某是官、是匪、是商、也是军,需要选择吗?”
徐允爵眼神一亮,大吼一声,“好,原来一官身边有高人,的确,你不需要选择,只会被拉拢,看来郑氏已经与京城谋划了一个生意。”
“小公爷,您说话太累了,生意就是朝鲜啊,天下人都知道,若郑氏现在为江南和辽东走商,那就是与京城为敌,生意也有先后,小公爷强迫郑某左手斩右手,实在是难为人,这与选择无关,也与郑某更看好谁无关。”
徐允爵呵呵一笑,向外一指皇城,“藩王都会到皇城居住,天潢贵胄,不可能甘心做泥塑,可他们偏偏来了,你说为什么?”
郑芝龙想都没想,直接崩出两个字,“恐惧。”
徐允爵点点头,“是啊,他们自己吓唬自己,认定京城会毫不留情杀绝藩王,就像此时此刻的洪承畴,他也很恐惧。
别忘了,洪承畴还有三万剿匪士兵,他们为朱明效死,却被京城抛弃了,士兵有恨,必须自谋生路,换句话说,洪承畴获得了士兵的忠心,此时此刻,他比江南强大,很有底气。”
郑芝龙好不容易摆脱选择,又被徐允爵绕进来了,完全处于下风,疑惑问道,“洪承畴有自立之心?怎么可能?”
“你这想法不对,他是五省总督,为什么要自立?他想去哪就去哪,五省地方官均有责任为他养军提供税赋。
四年前,天明说服徐家在山西投资,在塞外养兵,四年后,我们依旧心连心,一官别忘了,京城还有块飞地,中都属于私人治理,董成虎坐镇。
南北互相牵扯,从未彻底分治,以后也不会,这是他的智慧,也是他战略上的破绽。
京城不要洪承畴,我们也不会支援他,中原就会多出一股势力,无论你是否提供钱粮支持,洪承畴都会把自己变成比流贼更强的那一方。
动手之前,天明得先处理洪承畴,瞬间失去民心大义,我们反正不会主动,可以慢慢欣赏,这就是作茧自缚,聪明反被聪明误,好不好玩?”
郑芝龙额头不由流下一道冷汗,万万没想到,大明官场顶层是这么玩的。
陆天明不要洪承畴,天下人下意识以为洪承畴必做江南狗。
哪知小公爷非常高明,不需要洪承畴来锦上添花,江南什么都不做,就破了战略默契,让京城头疼去吧。
不出半年,洪承畴就带麾下的士兵完成自治了,瞬间把五商内的海贸豪商拖下水了,进而把郑芝龙也拖下水。
郑芝龙身份太好了,官军匪商样样占,现在多得意,以后多狼狈。
这不由陆天明自己决定,他的架构会弄死挡道的洪承畴和五商。
也就是说,郑氏到头还是一场空。
徐允爵看郑芝龙明白了关键,笑着拍拍肩膀,“一官,你有两天时间决定,联系京城来不及了,监国大礼一过,江南就会确定自治地盘。
南直隶被分走两个府,浙江、福建、江西听令于南京,你无法改变福建所有官员士绅的决定,否则你郑氏与大家成了敌人。
脚踏两只船很难,脚踏十只船会扯断脚趾,知道一官难受,好好休息两天,此处姑娘会尽力招待。”
徐允爵说完走了,郑芝龙拥有思维穹顶,今天的交锋完败。
一人孤坐阁楼,呆呆看着秦淮无语,他倒不是害怕陆天明误会,大不了杀了洪承畴。
面对顶层博弈,匪与商的身份太弱势,第一次拥有无力的感觉,难怪陆天明说:大明死定了,皇帝和朝臣会逼反所有人。
威远大将军处处领先,还是被人家破了战略布置,京城会怎么应对呢?
郑芝龙思考的太久,没注意外面街上有一丝慌乱。
咚,啪啪啪~
黄昏时分,一声巨响,郑芝龙被惊回神,以为那些士子在鞭炮庆祝,也没有看外面的情况。
过一会,才发觉南京太安静了,没有一丝声音,起身疑惑看着窗外。
时间好似停止了,秦淮河所有人仰脖,齐齐看着北边的大江,惊喜,期盼…
郑芝龙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北边,这时候什么都看不到,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院里的护卫更不知道。
秦淮河的百姓保持期待的神情很久,两刻钟后,楼下噔噔噔上来几个人,是一起来的海商,他们反而很慌,脸色惨白。
“大将军,龙虎将军董成虎半个时辰前抢了江北大营十条船,两千人过河直奔水关,他说中都收到上万百姓哭诉,田产儿女被剥夺,亲军奉旨前来主持公道。
南京守卫阻止骑军入城,龙虎将军直接炸了北门水关,很多校尉带着连发火铳,过于犀利,守卫完全不敌,董成虎已占据北城兵营,魏国公请大将军到北城帮忙交涉。”
郑芝龙脑海轰隆隆响了一会,最后咚的一声,郁闷一泄而空,恍然大悟,激动大吼,“这他妈才是真正的官匪交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