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日头西斜,老者靠坐太师椅问:“又不服?”
且不说如今是做女使、做学生,单论这是沈渡的祖父,姜念也不敢放肆。
“没有,我再写便是。”
她又绕回去了。
足足写了一个午后,直到晚膳时分,姜念才被放回去,嘱咐第二日早些来。
书案前站一日也不容易,姜念敲着腰后,眼前只有那一个一个黑字。
“唉。”
阿蓉听她叹气便凑过来,“怎么样,累不累?”
姜念诚实地点点头。
“我就说吧,我是宁可扫院子,也不要进去站规矩的。”
“也不算站规矩,”姜念从炒芹菜里挑了点肉末,“我再写几日,兴许真能写更好些。”
阿蓉无奈望向她,本想奚落几句,转而改问:“你许好人家了吗?”
姜念迟疑,“什么?”
“我说,你爹娘给你寻好夫家了吗?”
“哦……没有。”
姜念对这件事不欲多言,埋头吃饭,就让阿蓉自顾自讲。
“也是,你还年轻呢,还不急,我就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晓露姊姊。”
晓露,便是那个怀孕的女使。
姜念顺势问:“羡慕什么?”
“她爱吃酸,这胎多半是个男孩儿。再说她那个男人,特别老实的一个,若她头胎真得男,兴许这辈子都不会纳妾了。”
姜念咀嚼的动作慢了些,下意识问:“就这样?”
阿蓉唇角牵了牵。
“我知道,谁年轻的时候不做梦啊,盼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能看上自己,你现在不懂。”
姜念:“……哦。”
“再说了,这世上有出息的男人能有几个呢,就说从前养在太爷院里的三公子,太爷都七十了,他才在朝廷混到五品呢。”
姜念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她在说沈渡,正想替人辩解几句,毕竟他这个年纪做到五品堂官,也算前无古人。
转念一想,只疑惑道:“三公子?”
“你没见过他吧,也幸亏你没见过,三公子生得特别好看,待人又好,专勾你这样小姑娘的魂。”
姜念越听越好笑,继而问:“那这位三公子,是老太爷带大的?”
“是啊,三公子进京前,我还伺候过一年呢,他就随太爷住苍柏院。说来也怪,沈家那么多儿孙,太爷只对三公子上心。”
“那当然,”姜念嘀咕着,“二十岁考中探花的能有几个。”
“你说什么?”
“我……”
“好啊,我说那么低的工钱又是短工,谁肯来啊!你不会就是冲三公子来的吧!”
阿蓉倒是特别会想。
姜念咽了嘴里的东西,才不紧不慢对人说:“姐姐,是晓露姐姐讲给我听的。”
她这才松神,“哦,也是。”
“看你是个嘴巴牢的,我也讲句实话,如今的沈家呀,也就一个三公子拿得出手,路过的野鸭子都要听人讲几句。”阿蓉又压低声音,“其余几位公子啊……唉。”
姜念进门就到了苍柏院,尚未见过沈渡几个兄弟,但先前在京都听过,沈家是落魄门第,沈渡在朝中别无助力。
想来,这几个兄弟也是无大才的。
阿蓉还在一边念叨什么,忽然听身边小姑娘缓声开口。
“如此说来,他急着出人头地,也是想祖父能看见吧。”
“谁?”阿蓉反应了一下,“你说三公子吗?”
姜念点点头。
“唉,太爷的身子早不如从前了,这几年记性越来越差……”
姜念夜里和阿蓉睡一间屋子,倒是跟从前在姜家差不多,累一天立刻睡着了。
第二日早早起来,接过阿蓉递来的一碗年糕,便去老太爷那儿报道。
她推门进去时里间已没人了,转头看见那清瘦的老人立在书案前,皱着眉看手里的字。
姜念自知又要被人嫌弃,正忖着该怎么开口,老太爷先叫唤起来了。
“阿宁,”他拖长了又喊一声,“阿宁呀!”
院里的阿蓉闻声跑进来,“太爷,您有什么吩咐?”
昨日还好好的人,今日盯着门外两个问:“你们是?”
“太爷您又记糊涂了吧,阿宁姑姑都回家养老八年了。”
眼见阿蓉轻车熟路走到人身边,又把自己是谁介绍一遍,姜念这才意识到,这老太爷记性是真不好了。
“哦,你是阿蓉……那你去把阿渡给我叫过来,这怎么回事啊!”他气闷抖着宣纸放回书案上,“这字写得跟十三岁时候似的,几年都白练了!”
阿蓉顺着他的手瞥一眼,随后才转头,望向帘外的姜念。
姜念立刻打帘进来,“太爷,三公子入京快有四年了,那字是我写的。”
“你写的?”他也转头来看人,“你是谁啊?”
姜念学着阿蓉的说法开口:“我是昭昭啊,是您院里新来的女使。”
老太爷盯着她看了又看,随后才低头去看宣纸。
口中嘀咕着:“是你写的,不是阿渡……”
姜念走到书案边上,“您不信,我写给您看。”
这首《立春日》昨日写了少说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姜念下笔如有神,很快提着未干的墨字递到人跟前。
“请您过目。”
略一比对,果然是一样的字迹。
姜念朝人颔首示意,阿蓉便做自己的事去,把人托付给她了。
“您忘了吗,您昨日还跟我讲,说这是辛弃疾南归后第一首词,是哀家国不幸的,还说那时金人已打到北边。”
老太爷就算再不记得,听她说出这些,也不得不信了。
“还真是你写的。”他一双手皮肤打了皱,将新旧两张纸落回桌上,“你这字,跟阿渡十三岁的时候真像啊。”
姜念也不想多问他记性的事,只从纸堆里翻出了头几回的,一并放在老者面前。
“那您看看,我可有些进步?”
老太爷凑近看了看,说:“半斤八两,今日继续写这首,不许换。”
记性虽差,严苛却是不变的。
姜念只能道一声:“是。”
灰头土脸绕回书案后,又听人朝外走时念叨着:“阿渡,阿渡许久没来信了呀……”
姜念只望着他略显伛偻的背影,想开口,但到底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