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咸祯九年,八月上中旬之交,枯叶恨离枝头,听水轩又迎来了一个秋日。
宣平侯夫人这几年常来,前两年曾对人讲过,要不要在院里栽几株桂花,秋来满院馨香,也算添几分热闹。
谢谨闻却婉拒了,直言自己并不嫌冷清。
虽不在眼前,但他能够知晓,再过一个多月,山腰那株柑橘又该结果了。初生时青涩异常,彻底结成便会秾艳饱满,沉甸甸压下枝头。
他想着,就不觉得冷清。
又问过人,若养得好,这株柑橘或能存活五十年。
五十年,他该有八十几岁了,足矣。
已近黄昏,夹带凉意的秋风自窗间乘隙钻入,撩动镇纸下新干的墨痕。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探去,取到手中,又重读一遍。
「近岁战事频起,陛下挂念西北,已然招兵买马、添置军饷」
「闻松江两岸农户植棉者众多,或可凭此机遇,早设纺机、增织棉布」
「既可盈己之囊,亦能解军需之忧,是为两全也」
信不长,他很快便读完了。
品了品却总觉得缺点什么,想起当初她临行前那封信,再看眼前,总是缺点情谊的。
于是他取过一旁搁着的羊毫笔,又添一句:“近来秋意渐浓,切记莫贪凉,勤添衣。”
写完又是压回镇纸下,重新等到墨迹干涸,装进信函中,最后——
收进书阁中。
它不会寂寞,因为这样长长短短的信,他已不知作了多少封,就按先后整齐排放着。
那封自然而然排到末端,但显然不会是最后一封。
姜念当然是不会收到这些信的,她也没再去猜过谢谨闻的心意。
眼下同人并肩走在一起,记不起从前心境倒是小,她竟还心慌得厉害。
怕被什么人看见,又要拈酸吃醋哄不好。
她不曾问人何时来的,身边人却顾自说着:“明年年初,陛下便要提我入阁了。我想着彼时更不得空,便趁此机会回一趟常州,祭奠祖父。”
苏州与常州同处南直隶,是毗邻的两府。
可姜念又心知肚明,沈渡出现自不是巧合,他是特意来寻自己的。
“姜念。”
“嗯?”她一路闷闷,闻声才转头去看人。
沈渡说:“你也替祖父披过孝,再不济,也算作他的学生。”
“你可去祭拜过他?”
姜念抿着唇,只是缄默。
祭拜沈老太爷,自是她应当做的。眼瞧着就是八月十四,就算她这样跟着沈渡走,也照旧问心无愧。
可她没有应,微微别过脑袋,去瞧那始终不远不近跟着的人。
……
此时的林宅,韩钦赫被碧桃数落一通,也是头晕脑胀。
这三年她闹脾气的时候不是没有,却也没同昨夜那般反常过。
他早该想到的,是存了心事。转而却又不解,她先前分明是愿意生的,为此还捏着鼻子喝药调理过一阵,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又不高兴了。
再一想她如今或许怀着身孕,又生着自己的气,一个人在外头乱跑,韩钦赫再想不到其他,立时急匆匆往外走。
刚走出垂花门,却与迎面而来的萧珩打了个照面。
顾不上前尘旧怨,他立刻道:“来得正好,她方才跑出去了,你与我分头……”
“不必了。”
相比他行色匆忙,萧珩平静得眼皮都不多掀一下,抬脚踏入院内。
又说:“她跟人去渡口了,叫我回来说一声。”
韩钦赫自是没反应过来,追上前问:“什么渡口?”
“沈季舟来了。”
时隔三年,又真真切切听到这个名字,男人只觉浑身气血都往脑门涌。
他就说嘛,今日那卖家做派,哪像是诚心做生意的?尖酸刻薄、处处为难,最后还奇货可居,硬要将谈好的纺车价钱翻五番。
原是他沈季舟来了!
韩钦赫问:“你就不拦她?”
萧珩这才收了收脚步,回过头却是说:“拦她做什么?”
“她若要走,谁拦得住。”
那分外清俊风流的男人立在原地,耳边不停回荡着最后那句话,其实打心底是认可的。
当初那些男人中,不乏手段通天、位高权重的,可谁拿她有办法?
他能与人成亲,只是因为姜念,选了自己。
那她为何又跟人走?她是后悔了吗?
韩钦赫一时乱得很,眼见萧珩已没影了,又是日头西沉,不过多久便要天黑。
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还是决定要去寻她。
不管她后不后悔,自己是她明媒正嫁的夫婿,指不定肚里还揣着自己的孩子,他说什么都要……
“做什么去?”
就连这一回,他都没踏出府门。
心心念念的人儿,竟又自己回来了。
男人一个箭步上前,将人紧紧裹在怀里,满腔满腹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反悔了?还是觉得我更好些?”
他一开口声调便不稳,勉力克制着又说:“他沈季舟忙得要死,哪像我能时时陪在你身边?”
“再说起来,他府上厨娘手艺必然不如我,你怕是……”
她就静静任自己抱着,不接话也不解释,男人便又慌了,将人从怀里放出来,却又攥着她手臂不肯放松。
“你不会是,回来收拾行李的吧?”
姜念真不知道,萧珩是怎么跟人说的。
推开人顾自往里走,她只得重新解释:“我去渡口送人,自己收什么行李?”
“可刚刚他分明说……”
话一出口,韩钦赫便反应过来了。
萧珩只说,她跟人去渡口,没说是送人还是跟着走。
问为何不拦,他也只说“她若要走,谁拦得住”。
所以,压根是姜念没打算走!
他一颗心落了又起、起了又落,连带眼眶都跳起来,只得扶额跟上姜念。
又听她说:“你还当他是从前那小孩儿呢。”
萧珩都二十二岁了。
韩钦赫也品出来他是故意的了,方才自己太着急,一下便着了道。
两人行至渡口时,萧珩的确去拦了。
却对上她眸光平和,温声说着:“我送完人就回去,你替我带个话吧,一会儿他该着急了。”
若她要跟着沈渡走,萧珩一定会争,若旁人行,那为何自己不行?
可她没有,也就没什么好争的。
彼时姜念还难得地,对人说了句重话:“这是你第二回算计我了。”
她一直都知道,沈渡并非高风亮节的君子,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不在意手段如何。
三年前,他就借谢谨闻之手,把自己捞回京都。
对此,沈渡默然登船,秋风卷起宽大的衣袂,较之当年在姜府院墙下,他已然成熟太多。
“事不过三,你再放过我这一回吧。”
直到那轻舟离岸,他仍立在甲板上瞧着自己。
姜念才终于两手聚于唇边,随风送去一声:“好!”
夜幕如约落下,今日屋里却有几分别扭。
韩钦赫依旧想问沈渡的事,可两人自己还存着误会没说清,怕又惹恼她,自然不好开口。
心虚紊乱之际,姜念却开口了:“再过两日,就是沈老太爷的忌日。”
“我曾拜他为师,也替他披过孝,他就葬在隔壁的常州府,可这几年,我从没去祭拜过他。”
男人静静听着,一时并不知该说些什么。
“韩钦赫,”姜念却转头过来,“我是为了你。”
她说:“我就是不想你觉得,我还和沈渡有什么牵连。”
雨后初霁,天光乍泄。
他忽然觉着,两人之间压根没有误会,只是他偶尔还会患得患失。
而她,也并非无所知觉。
终于到今日,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却是高高抛起、轻轻落地,压根没什么好心慌的。
再度自身后将人圈进怀里,他说:“不如今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手掌贴上她小腹,却是又想起什么。
她若有了身孕便不好奔波,到明年孩子刚坠地自然也走不出门去。
身前手掌轻缓抚过,姜念听人意有所指地说着:“若不方便,后年再去。”
姜念没出声。
没过一会儿,她竟毫无征兆地嗡嗡哭起来,吓得男人连忙将她身子转过来按进怀里哄。
“我不想生了……我不想,被小孩儿凿个洞……好多血……”
“为什么不是你生?为什么非要我生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韩钦赫几年没见她掉过眼泪了,若能替她生,恐怕此刻也接过来揣自己肚里了。
可他不能,又想起那大夫还没给个准话,只能哄着:“你先别忧心,咱们再等两日,请大夫瞧过再说。”
“要是,要是真……”他只觉得为难,姜念怕成这样,就算真有了,也未必能保住。
没想到一样的事他前后要担心两回,从前担心她有了旁人的,如今担心她有了自己的。
最终也只能说:“反正下回,再不生了。”
这一年,姜念注定是没法去祭奠沈老太爷的。
她提心吊胆三日,府上又遣人去请了大夫。
还没见人回来,她猛然捧住小腹。
“怎么了?”韩钦赫没法感同身受,自是瞧着她的反应一惊一乍了些。
等那老大夫进门,姜念已将月事带系好了。
“可我的确头晕恶心,没胃口还想吃酸呢。”
“我夜里躺在那儿,都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对此,老大夫只能说:“怕不是肚子里,是夫人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姜念哑口无言。
只是经过这一遭,韩钦赫算是看明白了,将从前的避子汤重新备上。
见姜念略微迟疑,他这回斩钉截铁:“我又不能替你生,还是算了吧。”
姜念这才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的一块心病。
不过也好,她又能安心去购置纺车,操持改织棉布的事了。
今年又没下雪。
入江南这几年,她也习惯了,苏州的雪下在四月,前院那棵流苏树底下,是韩钦赫替她栽的。
收拾好行装,今年照旧去松江边上小住,等他画里的青鹤。
其实年年都来,但一直没能等到。
毕竟曾经答应过带她来看,几回下来,韩钦赫难免存了“爽约”的愧疚。
“就不能给个面子,今年到这儿来过冬嘛。”
“爷好吃好喝伺候它们还不成啊!”
见他立在江边极目远眺,姜念还是没忍住笑了声。
“我看见了。”
男人诧异回头,又立刻转回去,“哪儿,哪儿呢?”
姜念便走到他身边,攀上他手臂,静静倚上他肩头。
“被我靠着呢。”
韩钦赫反应过来,扬了扬唇,也跟着笑一声。
最终轻轻说着:“那你可抓牢了。”
姜念手臂缠紧些,底下坠着的手掌,的确与人牢牢相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