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方圆百里山川里唯一的一间酒肆,沿官道,傍山而建。
酒肆门前竖着一根三丈来高的旗杆,杆顶上挂着一块金字白底镶黑边的旗招,上绣着“清风”的二字,迎风猎猎飘扬。
此时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官道沙尘滚滚。
酒肆虽不宽敞,但胜在干净整洁。
店里的伙计老远见到绣着“威远”二字的旗号,就开始张罗酒菜了。
几十年的走镖生涯,龙四在这儿打尖不知多少回。
酒肆中央的八仙桌空着,但擦得非常干净,锃亮锃亮的,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等待某个人。
这么多年,酒肆形成了一种默契,这张桌子只为一个人准备的,那就是龙四爷,威远镖局的掌柜。
龙四坐在桌旁,陪着他的是一个精悍短小的老头,他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薛老根,下首依次坐着三个中年劲装镖师,分别是张虎、李银来和林发。
龙四的银枪就倚在座椅旁的圆木柱上,闪着咄咄逼人的寒光,仿佛随时为主人效劳。
外面的三十余个趟子手正在忙碌着拴马、整理镖车,镖旗。
岁月无情,三十余光阴弹指过,龙四从一个楞头青成为威震四海的英雄豪杰,也从少镖头熬成了龙四爷。
人年纪大了,经历的风风雨雨多了,就会少了年少时的豪迈,多了岁月的沉稳。但同时,也会留恋逝去的光阴,变得贪生怕死。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威远镖局的龙四爷为人仗义、豪爽,再加上跟洛阳王家是故交,柳州长风堂龙刚是他的堂兄,武林中人多多少少会给他几分薄脸,不会有人打威远镖局的歪主意,劫威远的镖。
洛阳王家本来家大业大,近十多年在家主王云鹤的运筹帷幄下,发展迅猛,商号遍布大江南北,财力和势力的加持下,逐渐成为武林翘楚。
王家商号的金银流通运转通常是通过威远镖局来押运。
这么多年来,威远镖局也因依靠王家商号的押镖,在江湖上也打响了名堂。
平时,小打小闹的镖,龙四交给手下的镖师押送。只有王家商号的镖银,龙四才亲自押镖。一来是保证万无一失,二来显示出对王家应有的尊重。
镖师通常走南闯北,过的是风餐露宿,刀口舔血的生活。
龙四回想起第一次跟父亲龙振新走镖。那时,正少年时,血气方刚,意气风发,根本不知道江湖凶险。
那次押的是晋商乔老爷子的一批银两去太原,路经一座叫黑虎峡的大山。
这黑虎峡的山上有一座黑风寨,盘踞着一伙心狠手辣的绿林大盗,专门劫截往来行商。
这伙山贼的头领叫刘铁虎,原来是五虎断魂刀门下,因为早年贩卖私盐,而被官府通缉而逼上黑风寨。
此贼颇有胆识,为了对抗官府,他招揽一批不逞之徒,啸聚山林,落草为寇,日渐成为祸害一方的山贼。
由于黑虎峡地势易守难攻,官兵围剿了几次,均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见官府无能,这黑风寨的头领开始越发嚣张,目中无人。
那时,威远镖局刚刚建立不久,江湖名号还藉藉无名。但其拥有一个其他镖局不曾有的护身符。
那就是因为龙四的父亲是柳州长风堂的一支,当时长风堂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江湖绿林大盗顾忌长风堂的名号,只要龙振新亮出长风堂,一般的盗贼不会对威远镖局存有觊觎之心。
乔老爷子便放心把镖银交给威远镖局来押运。
一次,刘铁虎探知威远镖局将押送乔老爷子的货物经过黑虎峡,一时心血来潮,动了歪心思。
他竟然吃了豹子胆,纠集山匪,于黑虎峡设伏,截道劫镖。
当龙振新率着几十号人,押着十多辆镖车,浩浩荡荡地开到黑虎峡。
黑虎峡群峰叠翠,壁立千仞,陡峭幽深,茂林深篁。
从入口处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黑虎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闯入者。
龙振新虽闻此间有强盗出没,但他艺高胆大,又仗着人多势众,并不把这些草莽之夫放在眼内。
于是,他让镖师打出“威远”镖旗,高喊镖行口号,前呼后拥地进入了峡谷。
随着“梆子”一声号响,黑虎峡两旁陡崖峭壁上涌出一伙山贼来,站在崖顶上摇旗呐喊助威。
接着峡谷中冲出一伙强盗,堵住了去路。
龙振新见状,镇定地组织迎战。只见他一声令下,众镖师和趟子手快速地结阵迎敌。
霎时间,众人纷纷亮出兵器,摆出一个铁桶阵型,将镖车团团地围在中央。
龙四那时还不叫龙四,看到有山贼劫镖,顿时怒火中烧。他看到刘铁虎一骑当先在叫阵,知道他乃是匪首。
“此匹夫乃是贼首也。古语有云:擒贼先擒王。山贼一般是乌合之众,只要将贼首拿下,其余山贼群龙无首,便作鸟飞兽散。”龙四初生牛犊不怕虎,思罢,一马当先冲出阵圈去迎战刘铁虎。
谁料刘铁虎有几手真本领,十余招外,龙四渐落下风。
龙振新在鏖战中,瞅见龙四渐渐不支,担心龙四安危,只好冲出来援助他一臂之力。
龙振新离开后,铁桶阵告破,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众人只得各自为战。虽然浴血拼死击退了黑风寨众匪,保住了镖银,但威远镖局也损失惨重,死伤过半。
龙四经历此战后,终于明白江湖的凶险。
一个人的成长,往往是从一次战斗中成长起来的。龙四从此告别鲁莽冲动,学会了谨慎稳重。
酒肆外传来一阵骚动。
龙四抬头望出去,看到酒肆的伙计驱赶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乞丐。
那伙计无论怎么挥动手上的鸡毛掸子,都拿乞丐没办法。别看乞丐在大声嚷嚷,东倒西歪,一副狼狈的样子,但伙计的鸡毛掸子快要落到身上时,都让他很巧妙地躲闪开。
“这乞丐是什么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好身手。”龙四观看了半晌,暗暗称奇,思忖道。
酒肆外,黄沙地被烈日炙烤得热浪滚滚。
虽然对小乞丐的遭遇于心不忍,但本着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
龙四对眼前发生的冲突不当一回事,但不经意间多瞟了乞丐一眼,见到他腰间别着一把乌黑的刀,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
“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多一个朋友,就意味着少一个敌人。不管乞丐是朋友,还是敌人,摸摸他的底细,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突然,他心念一动,吩咐张虎去制止伙计,并邀请小乞丐前来就座。
那伙计见到是龙四爷的人,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敢拂他的意,只好悻悻地放小乞丐进酒肆。
小乞丐得意洋洋地随着张虎走进酒肆,毫不客气地在龙四的对面坐了下去。,
“小兄弟!未请教大名?”龙四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沉声地问。
“在下杨禹,杨柳的杨,大禹治水的禹。”
“在下龙四,威远镖局的掌柜。杨兄弟,因何事与小二发生争执?”
“小弟赶路口渴,本想来店里讨碗水喝。不想路上遗失银两,与店小二一言不合,发生了争拗。”杨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道。
“我请你喝酒!”龙四指着桌上,满满的酒,诚恳地说。
他望着杨禹那清澈的眼睛,知道他此言不虚。
因为言语可以骗人,但眼神通常不会骗人。
“好酒!酒是好酒,不过烈性不足。”杨禹毫不犹豫地端起桌上的酒,引颈一饮而尽。
“小兄弟,豪气!再来一碗如何?”龙四看着杨禹干净利落,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的影子,那曾经在岁月中渐渐消殆尽的豪气,现在油然而生。
他亲手为杨禹满上一碗,又为自己满上碗。
两人又一饮而尽。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两人大有一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
接着,龙四又满上一碗,不需言语,端碗即一饮而尽。
“痛快!”两人望着见底的酒碗,相视而笑。
人是一种很奇特的生物,某一瞬间的某一个感动,便会引以为知己。
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千言万语尽在杯酒中,或许这就是江湖人所谓的情义吧。
两人喝完了第三碗酒,杨禹便匆匆告别龙四,离开了酒肆。
龙四从杨禹纯净的眼神中,看出了江湖上的一股清流。
龙四没有挽留,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方式,他羡慕杨禹这种洒脱的自由。
他远望着杨禹徉长而去的背影,眼里流露着久久的恋恋不舍。
“四爷,你看外面有个小叫花,形迹可疑。”薛老根贴着龙四的耳根,轻声道。
酒肆外,一个瘦小的叫花鬼鬼祟祟地躲在树荫下,探头探脑地往酒肆内张望。
“继续喝酒,不要打草惊蛇!吩咐兄弟们少喝一点。”龙四皱了皱眉头,轻声吩咐道。
薛老根会意,他假装敬酒,趁机跟每张桌子上的趟子手都传达了龙四的话。
谁料,小叫花在外面张望了大半天,不思知难而退,反而从大树后走了出来,朝着酒肆走来。
“喂!老头!向你打听一个人。”半晌,小叫花大摇大摆地踱了进来,直挺挺地向龙四走去。
薛老根他们见小叫花径直走向龙四,不由得紧张起来,纷纷拿紧武器,准备相机而动。
“你想打听什么人?”龙四向薛老根摇摇手,示意他们不要阻拦。
“刚才有一个长得很俊的小叫花,有没有经过这里?”小叫花滴溜溜着眼珠,故作大人口吻道。
“嗯,是有一个叫花经过这里,我还请他喝酒呢?”龙四微笑道。
“那他人呢?在哪里?”小叫花环顾了酒肆四周,却发现不了杨禹的身影,着急地问。
“他当然已经走了!”龙四道。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小叫花听了,急了,一副颐指气使的语气道。
“腿在他身上,我为什么要拦住他?”龙四故作吃惊道。
“让你气死我啦!”小叫花气鼓鼓地说。
“看你这么焦急,他:什么人?”薛老根看这小叫花这么有趣,忍不住问。
“他是我……我……,他是我什么人,又关你何事?”华如嫣支吾其词,脸泛红潮,接着气急败坏地反问道。
“杨兄弟,是往那边走!已有半晌了,你再纠缠下去,恐怕赶不上他了。”龙四指着杨禹离开的方向说。
龙四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叫花是杨禹的什么人,但从她的神色可判,绝对不是一个有恶意的人。
这时,酒肆外两声马啸,来了两匹快马,两个劲装的黑衣人,滴溜溜地在酒肆外空地转了两圈,又快马加鞭地离开了。
龙四若无其事的喝酒,但眼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他发现小叫花不见了。
过了大约一柱香,外面又传来了急速的马蹄声,又有两个黑衣人骑着马在酒肆外转了两圈,打量了一下龙四停在门外的镖车,又一声不响地打马离开了。
“前后来了两拨来踩点的人,十有八九是打镖银的主意。”龙四看着外面的光景,心里不免起了疙瘩。
自从威远镖局在江湖上扬名立威后,江湖黑道看到威远镖局的旗号,都绕道走。
“今天这两拨人马明显是冲着镖银来,究竟是什么来头?”龙四心里暗忖着。
“大爷,行行好,打赏几个铜钱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端着一个破砵,被一个十来岁的男童搀扶着,颤颤地向酒馆里的客人讨钱。
“臭要饭的,滚开!”一个衣着光鲜的富商打扮的中年人,大嘴咧咧地骂道。
原来老太婆向龙四隔壁桌的着光鲜的富商模样讨钱时,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衣服上。
那人看着衣服上印上一个脏兮兮的手掌印,顿时怒不可遏,往老婆婆的身上踢了一脚。
老太婆站不稳,一个踉跄地跌倒在龙四的脚跟下。
那富商还不解气,不顾童子的哭喊,又冲上前,伸脚又向老婆婆的身上踹去。
蒒老根眼疾手快,伸手把富商脚跺一把抓住,用力一拧一送。富商马上来饿狗抢屎,摔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龙四弯身,扶起了卧倒在地上的老太婆,和哭哭啼啼的男童。
“滚!”龙四转头,对富商怒喝道。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富商知道今天碰上了惹不起的硬茬。他强忍着痛爬了起来,灰溜溜地逃了。
“老人家,这点银两,你拿去看大夫吧!”
龙四吩咐薛老根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给老太婆。
老太婆颤颤巍巍地接过银两,两袓孙千恩万谢后,拄着拐杖慢慢地离去。
龙四刚刚做了一件好事,感到万分舒服,瞬间感觉变年轻了,又恢复了当年一根铁枪踏马江湖、快意人生的豪气。
无风不起浪。他回想起一路上以来的种种意外,意味着这次押镖绝不会风平浪静。
隐隐约约之中,龙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又不免陷入沉思。
威远镖局这次精英尽出,一般的山匪毛贼,龙四还不放在眼内。毕竟,单凭他龙四爷的名号,在江湖中也让贼人有几分惮忌,况且手中一根铁枪,也不是吃素的。
但如果是亡命的江洋大盗来劫镖呢?那胜负就很难说了。
不过想起与杨禹饮酒的情形,龙四霎时精神抖擞,年轻时的豪情万丈又悄然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