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没有互相成全这回事儿。你来度我,我们遇到一个人,像前行的路上遇到的一艘船,一座桥,经过去往终局。】
他被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从睡梦中惊醒,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长长的灰白色门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秋末降霜的柏林,薄薄的斜阳穿过病院走廊,竟没有一丝暖意。他一身全黑的运动棉外套,黑色皮纹交织的大牌双肩包斜放在脚边,空气里弥漫着萧瑟的、浸骨入髓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汗毛倒竖,伸手收紧运动卫衣的领口。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都不曾预想自己会身在柏林,前一晚,他在国内集训中心六楼的小会议室,跟教练组、队友们熬夜开会备战讨论wtt布达佩斯分站赛的出场顺序,作为男单、男双的种子选手,架起高拍仪、放映机与幕布,研究、讨论外协各轮种子选手的最新战术、打法、应对策略。
他应该按照既定计划完成起飞前一天的上训、加营养餐、下训、肌能减压保健的全流程,开完会,与大部队一起在凌晨7点前赶到大兴机场3F出发层,因为机场太大,要在凌晨5点前从天坛体育中心门口乘坐大巴车出发。
这是他过去数不清的出赛行程中,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惯性动作。如果没有这一次“逃跑计划”,全员应该在上午9点20分舱门关闭前,安安稳稳地坐在前往布达佩斯分站赛的的经济舱座位上,翻起卫衣的帽子盖住大半张脸,搭配口罩一起遮得严严实实,挡住一路跟机追比赛的球迷、粉丝的手机、单反镜头,安心睡死过去,当然,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升舱到商务舱、甚至头等舱去睡觉。
但,这一刻,从最终从彻夜未眠的疲惫待机状态下清醒过来,他,职业乒乓球国手,男单世界排名第二,一个人,落地到了柏林!!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鬼天气,冷得有点过头了喂。”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着,耳边双鬓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额外感到阵阵寒意,那是昨晚临出发前,训练中心的理发师特意给他剃了个清爽利落的飞机头,两侧的头发修剪得齐整利落,为的就是上镜的形象更好看。
“早知道不让师傅剃得这么短了。”他下意识噘嘴,这是他习惯性的小动作,一如他习惯翻口袋、用牙齿咬掉手指甲和边缘的倒刺那般,稀松平常地散漫幼稚,在万千球迷是纯真赤子的可爱,可在稳重自持、自小家教森严的du的眼里,是家中长辈决不能容忍的“没教养”粗俗行径。
dU一袭Loro piana藏青过膝羊绒外套,非但不显得呆板、矮小,反倒衬托得他近190cm的身形更高挑出众, 棕咖色短围巾遮住下半张脸,蓬松微卷的短发零散半遮眼睛,刚巧不影响视线的长度。他站在回廊角落的暗处,沉静而深邃的茶晶色眸子静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仰头小范围活动筋骨的少年,一如他平常热身放松惯用的耸肩、甩手,露出手腕那枚墨蓝色带银质金属小h LoGo 的皮绳。
在他伸懒腰的刹那,眼尖的du一眼就认出那枚手绳,与默君右手腕上的同款,只是戴的时间太长,皮绳表面已经磨出许多裂痕,默君即使洗澡也不曾取下。
du记得默君与自己赤身相拥,她乌黑潮湿的发丝间散发淡淡的、略带腥甜的香味。他贪恋汲取这股香味,进入她身体的时候,身体内部四溢流窜的欲望驱使着他的指尖,情不自禁沿着她瘦薄手腕中间的那根暴凸的筋线,一路延伸着与她紧紧十指相扣,他的脑子里仿佛蕴含无声而磅礴的能量,瞬间如摧枯拉朽般迸发,却每每被横亘在墨手腕间的那枚红绳绊住,缠绕他的手指,拦住了他握紧女孩右手的节奏。
明明是近乎山茶花色的暗红,du眼睁睁看着一抹红色从Zoe的身体里一小汩渗出,在他的指尖延伸开来……
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色运动棉服的男孩,对乒乓球毫无兴趣的他,自然对所谓的世界排名没有概念,他用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身形敦实、略显稚气的大男孩,直觉中有种被侵入的莫名怪异感,本能地排斥打破了秩序与规则的异客。
“好、矮……”du忍不住“啧啧”出声,目不转睛盯着林臻东的侧影,鬼使神差从脑子里冒出这俩字眼,褪去屏幕里聚光灯聚焦与衬托,眼前这个被万千球迷、粉丝疯狂追逐的\"明日之星”,终于还是还原成了素人的姿态。真实的麦色皮肤,比电子屏幕里显得略黄,透出健康光泽,下眼睑与鼻梁的位置,星罗棋布一些小雀斑,薄嘴唇、淡眉、圆润的脸颊缺乏清晰的下颌线,使他呈现出不似同龄人的幼态。当然,内双的眼睛向上斜挑飞入鬓,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令人印象深刻。
作为世家公子的du,自然理解,竞技体育靠实力说话,但凡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站上最高的领奖台,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林臻东身上自然地散发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气场。
du回忆起陪着默君坐在自家咖啡馆的吧台边,正对吧台右上角悬挂一个小电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直播现场,异常紧绷的氛围,只听见白色小球落在球台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撞击声,他总是习惯性在发球前会抬手,球衣的袖口用力擦干额头上渗出的大颗汗珠。
在侧过身准备发球前,轻微俯身停顿一秒,上半身再往下沉贴近球台的边缘,多年来他一直习惯性保持固定的发球姿势,du对乒乓球是外行,默君坐在他身边,一点点不停地向他解说林臻东发球的路数、持拍角度、发力的方向,用过于的专业词语在描述他的手法、动作的细微变化,比如他堪称经典的钩子发球。他惊讶于默君经年累月的沉迷,那种发自内心的、随着时光的演进潜移默化的习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幼童,他们自幼相识,如同光线直射过的边缘,在光影与黑暗交织的角落悄悄向上生长、攀延交织的两株嫩苗,看似弱不禁风,却依然在晨光雨露中悄无声息地长成枝叶繁茂的藤蔓……
林臻东手腕上那枚皮绳明显要新很多,看得出,因为日常需要上训、打比赛他取下手链,比带在手腕的时间更长。
du右手提着医院门口树墩城咖啡纸杯,墨绿瓦楞纸交叠篮框形状的便携打包袋,腾出左手拿一大叠诊断报告单。停顿两良久,他终于走上前去,抬手将手中的咖啡递给对方,林臻东明显感受到来人无形的身高压迫,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低下头接过他手中的咖啡时,du甚至可以看清他头顶光亮的发旋。
“hello,我是Luarence du, Zoe的德国、朋友。”du礼貌地伸出手,欲言又止,他的舌尖将那个欲言又止的“男”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男朋友?他可以这么自我界定吗?他有这样的资格吗? du自嘲式的冷笑,记忆的片段如同一张张电影胶片,从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大雨倾盆的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默君一袭黑色吊带抹胸长裙的背影, 在灰暗的白炽灯光下嶙峋突兀的蝴蝶骨,被厚重的琴包背带勒出一道道红痕。
被大雨浸湿的黑色长发,一绺乌丝黏在光洁额头上,她面无表情地回头,眼神倔强如深林中的小鹿。即使选择淋雨,默君还是不忘放下手中的雨伞,小心遮住脚边的琴包,她将大提琴视若生命。
敏锐如林臻东,直觉上以感受到对方视线的排斥甚至敌意,但他经历大大小小无数比赛的考验,是你死我活的拼抢与搏杀,早已练就一颗处变不惊、收放自如的心态。他不喜欢西式的社交礼仪,特别是面对眼前这个戴着LotUS金边眼镜、棕色短发梳得一丝不落的男子。
林臻东应付式伸手,轻碰下对方的指尖以示回应,转向去掏裤口袋里的手机,用力摁下关机键,持续不断地来电嗡鸣声终于戛然而止。
没有事先做任何报备,擅自脱队、行踪不明、无组织无纪律……任何一条放在教练组面前都是大逆不道的“重罪”,他都可以想象回去可能面临禁赛甚至踢回省队的惩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在接到她重病入院的手术通知消息后,他的心早已不在球台和赛场。
”啧!” 数年来他始终遵循严格的规则与底线,就像尺方球台间,严格遵循球赛的规则,所有看似变化无常、眼花缭乱的球路,也不过在球台尺寸间,在细密的、严苛的规则框束下展现。
可这次,他完全打破经年累月沉淀下的规则与框束,近乎疯狂地不顾一切。
手中的咖啡已经半凉,他喝不惯热美式的苦,年少饮冰如饮鸩,依仗身体的年轻健壮肆无忌惮挥霍体力与精力,现在虽还是盛年,身体机理逐渐承载不住高强度、大时长的运动量,肌肉撕裂、滑膜筋骨间歇性疼痛,仪器理疗的频率更胜过往,肌贴、膏药早已是家常便饭,队医理疗师说他脾虚湿气重,身体虚浮水肿,湿疹也不得根治。
“喝一点吧,手术时间还很长。”被对面的男声拉回思绪,他从夺冠时满场山呼海啸的掌声与欢呼声中惊醒过来。
“你怎么才来?”du开口问道,“Zoe有多么想见你,你知道吗?”
“昂,诶,很忙,没时间。”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默默看自己手里的纸杯,稍后扬起时,特殊光闪在眼睛里消失了——稍纵即逝。
“抱歉,我语气不太好。”du自知失言,眼前的男生并非普通人,wtt世界乒联排名长期霸榜前三的人物,他没任何资格或立场使用指责式的诘问。
“队里有规定,比赛期不能吃外面的东西。”林臻东向他解释不喝咖啡原因,注意力却被大腿裤口袋里持续不断的手机嗡鸣声拉了过去。
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默默摁掉接听键。看手机显示的时间,这个点全队应该已经到达指定下榻的酒店了,短暂休整过后会集体乘坐大巴去熟悉比赛场地、热身训练,他都可以想象专管教练c哥那无名业火要发发不出来,下眼睑挂着两个巨大的、宛如马蜂窝般巨大的眼袋,脸色乌青,抿紧嘴唇一脸“憋屎”的表情。
“噗嗤——!\"林臻东忍不住笑出声,他唯一 一次打破循规蹈矩的节奏,迎来的不是决赛现场山呼海啸的掌声与欢呼声,而是手术室门上方那盏孤零零的信号灯,透出惨淡的昏黄色。
“回去还不知道会被削成啥样儿……”他兀自心中哀叹,挠头噘嘴举动在dU的眼里格外幼稚。他转头看向窗外,大朵荼蘼白花簌簌落下,打在这有近百年的老房子厚木窗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Zoe的状况不是很好,心律不齐,肺部结节很严重,切片诊断是恶性的。”dU维持着平静冷淡的神色,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他总是冷静地控制自己,尽可能不让情绪显露于外。然而此刻他的脸近乎苍白。
“还有、就是……她怀孕了……”
……
季节和人真的不同,再冷再漫长的冬天,等一等,花就开了。人不是能等来的,不是靠盼来的,得由命运为你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