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院子里喊苹果起床吃早饭,喊了几声她没应答,便进屋到床前喊。
她才翻过身来,闭着眼,弱声又倔强地说:“不吃!”
爹轻松地嘲笑:“不吃饭想饿死啊?”
她又重新翻过身去,脸对着墙,背对着爹,狠狠地说:“想!”
大清早,听到小女儿莫名的丧气话,爹很生气,又有点奇怪:平时小怂货一样,此时倒是出息了,敢对老子发火?这要是以前早揍她了。
因天色未明时,五娘送来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又帮着做了早饭,还说了些湿软的话。爹心情大好,也就不和小丫头计较了,说:“地里活都干完了,今天可以上学了!”
她没好气地说:“不上!”
心里想着夜里发生过的肮脏事,质问爹:“大康为啥睡咱家?”
爹以为她仅仅为这个与自己斗气,大度地解释:“昨夜轮班看守院子里的谷子,半夜困得慌,就让大康在你床上小睡一会。怎么了?”
听了爹轻飘飘的解释,本不想再理睬爹,又怕爹以后再犯蠢,愤恨道:“大康脏死了!臭死了!以后不许碰我床!”
爹哼笑说:“嫌别人脏,你自己不也浑身泥嘛!昨晚把你扔到床上,你睡得像小死猪一样;半夜做梦还鬼哭狼嚎,饿了吧?今早有馒头吃……”
她也不搭话,从床上跳下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稳一下身形,便跑出屋子。
爹命令她:“赶紧吃饭上学去!”
她不想上学,想告诉爹实情,又不知如何开口,即便鼓起勇气跟爹说,爹也不会当回事。
她心中哀伤,又痛恨大康:这个坏东西!难怪找不到媳妇!五娘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丑八怪?肯定随他爹!
张开右手看,仿佛一股恶臭从心底翻涌上来。她全然不顾爹的话语,径直跑到大门口的凉棚,左手紧紧握着砍菜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右手。
小伊说:想干什么?
“砍掉它!”
小伊说:砍掉手会流好多血,血流干了,人就死了,你不怕么?
“不怕!”
小伊说:假话!你最害怕死!
想起老姑奶奶说:死了就不知道疼了!但临死的时候很疼很疼……娘死时,身上带伤,面色惨白,是疼死的吧?
她越想越害怕,手一松,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抱膝蹲在凉棚里,嘤嘤哭泣。
终于,眼泪稀释了悲伤,拿着砍刀无意识地在猪草上乱剁。
小伊说:右手没有错,为什么要砍掉它?
“因为它乱摸乱抓,被坏人弄脏了!”
小伊说:因为饿,你梦见好吃的东西,才在床上横游,手才去乱抓。这不怪手啊!
“怎么不怪手?”
小伊说:谁知道爹让大康那个下流东西睡在你床上?这事你就当噩梦一样,醒了就忘掉吧!
她低声哭着说:“我怎么能忘?昨夜好不容易做个美梦,梦里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结果,醒了却还是噩梦!”
爹在灶房听见她哭,走过来,奇怪地问:“一大早,饭也不吃,蹲在这里哭什么丧?”
她愤恨的眼神看着爹,有很多为什么想问。但是爹那无知的神情,她忽然没了语言的欲望。爹是个蠢人,跟这种木头一样不通人情的蠢人有什么好说?
爹见小女儿满面泪痕,又不肯说出原由,只委屈得抽噎,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伸出手,想把她从一尺多高的凉棚上接下来。
她下意识地躲了,心想:男人都是脏东西,不能让他们碰到!
从凉棚的另一边跳下来,去灶房的竹筐里抓了两个熟地瓜,拎着书包跑出家门。
……
苹果独自走在小河边,曾沾在手上那黏乎乎的东西,令她恶心。她抓了一把河床上的泥沙,放在手心里狠狠地揉搓。
同班的二锋和几个同学路过时嘻笑:“你要吃泥沙么?”
她一脸怒气,也不说话,绕到二锋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他没反应过来已被扯翻在地;她又踢一脚他的屁股,扬长而去。
课间,外面下着中雨,教室里纷乱嘈杂,不方便说悄悄话。同桌方文秀一直盯着她看,眼里全是问号。
她撕下一张纸,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二锋的脸和两条大鼻涕,愤恨道:“就看不惯这个丑八怪成天吸溜着黏乎乎的大鼻涕,恶心!恶心死了!”
方文秀瞪大眼睛,脑子里已自动抹去其它问题,指着画,惊奇地说:“你用左手画的?画得这么像!你什么时候会画画的?”
她也惊异地看着自己握笔的左手,故作淡然:“早就会了!”
“早就会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只好顾而言他:“因为我是左撇子,所以你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的?昨天你还不是啊!”
她想起昨夜右手被坏人弄脏的屈辱,哭丧着脸道:“夜里做噩梦,右手被魔鬼咬掉了,今早醒来就变成左撇子了!”
方文秀还想问什么,上课铃响了。
……
放学,走到无人处,她把护身符放到嘴唇边,问小伊:“我为什么突然变成左撇子?还会用左手画画?是我脑子有病?还是你在暗中帮我?”
小伊说:你脑子没病;我也没帮你。你变成左撇子,可能是右手被坏人弄脏了,它生气不干活了,左手只好接替右手。
她张开右手细看,并无伤痕,说:“我跟方文秀谎称右手被魔鬼咬掉了——右手在噩梦中是不是真被魔鬼咬了?”
小伊说:不要乱想。你右手本来就会画画;现在不过是右手换成左手罢了。不管左手还是右手,反正都是你的手。
“从没有人教过我,我为什么会画画?”
小伊说: 大概是因为你眼中的世界丑陋冰冷,而你又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所以你对周围的一切都看得细致,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就都看在你的眼睛里、留在你的记忆里,所以就会画了。
她想了想,点头。又想到神笔马良,羡慕地说:“要是我画的东西能吃多好啊!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挨饿了! ”
小伊说:虽然画的东西不能吃,但是你在画画时,会把饿肚子的事忘掉……总之,会画画很好!像刚才在教室,人多嘴杂不方便说话,你却能用画说话,全班也就你才有这个本事!
她沮丧地说:“就算这也叫本事,可这本事有什么用? ”
小伊说:用处大着呢!你给瞎子读三国,说是曹操领兵百万欲杀刘备,孔明找来画师,画了一张曹操最喜欢的小老婆与曹丕在花园里嬉戏,结果曹操就撤兵回去处理家事了。你说画的作用大不大?
“那都是瞎子为了说书,胡编的。”
小伊说:瞎说也好,胡编也罢。总之,一张画有时可顶千军万马,懂画的人,自然晓得藏在画里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就哭出声来:“大姐总说我脑子有病,以前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小伊说:别信大姐胡说!你脑子没有病!
她双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头,说:“我脑子没有病么?我觉得有!”
小伊说:没有!
她仰起脸,固执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