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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悬挂天际,星辰光芒晦暗。
周升极不情愿地换上周府公子周赫的华贵长袍,面现苦涩:
“苏道友,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若是让老爷发现,贫道不死也得脱层皮。”
“大乾推崇忠孝仁义,”苏夜帮着周升披好罩衫,“如今你家公子命在旦夕,不在此时挺身而出,与禽兽何异?”
周升无言。
苏夜心中明晰。
周豫和上玄道人的感知力,足以察觉任何风吹草动。
若周豫还懂得怜惜夫人与儿子,今夜必能将沉睡中的周赫带离周府。
周府中灯火通明。
周夫人回到正堂,在兰惠搀扶下坐在儿子床榻边。
铜树上燃着的一百零八根红烛,映照周赫异常俊朗的面容。
周夫人纤瘦的手轻抚儿子面庞,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苏夜和周升在大院现身。
七位道人仍旧按天罡北斗方位盘坐,加持法阵之力。
惯常会守在这里的近侍,今晚没在正门。
苏夜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
虎毒不食子。
周豫虽想除掉俘获儿子心扉的女妖,却依旧怜惜膝下独子。
兰惠小跑到门口,将二人带进正堂。
苏夜在周赫身上撒些轻身粉,隐身符贴在丹田。
转身背着周家公子,跟随兰惠行至后门。
护院修士看见兰惠,笑问道:
“兰惠妹妹,你不在夫人身边服侍,怎的在院中闲逛?”
兰惠脸上没笑意,伸手指着护院修士:
“夫人有要紧事差我去办,你若再缠我,小心我告到夫人那儿去。”
护院修士嬉皮笑脸,意欲说些俏皮话。
兰惠皱起的眉头,分明写着抗拒和抵触。
苏夜悄然转至护院修士身后,手掌成刀,猛击后脑,瞬息将其打昏。
抬脚踢击,将陷入昏迷的护院修士送进树丛。
“若是嫌他絮烦,直接跟周夫人讲,把他辞了便是。”苏夜轻声说。
兰惠目睹护院修士瘫倒,死狗般飞进树丛,心下涌现出一阵感动。
苏夜带给她的安全感,令这位孤身日久的丫环,不觉对他多了几分亲近。
带着隐身的苏夜,穿过设计精巧的回廊。
“嘎……”
树梢渡鸦站在月下,发出一声刺耳啼鸣。
兰惠快步前行,看到立于后门处的高大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苏夜察觉到异动,急忙驻足,看向正前方。
周豫的脸被灯笼光芒照亮,右手负于身后,面容不怒自威:
“兰惠,夤夜来后门,所为何事?”
兰惠身子和声音都在发抖:“夫人吩咐我……”
“吩咐你做什么?”周豫不给兰惠编造借口的机会。
“吩咐我……”兰惠不知如何回答,几欲哭出来。
周豫轻声道:“你先回去,好生侍候夫人。”
“可是……”兰惠瞧见周豫坚定深邃的眼神,咽回冲到嘴边的话,不得已原路折返。
穿过圆门,转身藏在墙后,双手扒着门边,偷眼观瞧动静。
周豫忽然抬起双指并拢的右手,随意一挥,摄走苏夜贴在肚腹处的隐身符:
“上玄道人说你是梁上君子,果然应了他的话。”
苏夜心知周豫修为在神通境之上,可以看穿隐身符的伪装。
任何掩饰或挣扎,在他面前都行不通。
唯有嘴遁,可赢得胜机。
“上玄道人姑且不论,”苏夜经妖兽内丹强化过的体魄,背负沉重成年人全无显露,“周前辈行止,却是令在下汗颜。”
周豫身为朝堂大员的气魄,归隐亦无更改。
可以吓住常人,却吓不倒天生傲骨的苏夜。
“你此话何意?”周豫脸上全无笑意,气势愈加强盛。
浩瀚如海的气场,令苏夜无法判断他的修为。
强者威压与上位者气场并行,意欲击溃苏夜来自骨子里的倔强。
苏夜咧嘴一笑,全无惧意地看着周豫:
“周前辈假意成全,诓骗某人进城。明知再坚持下去,儿子会命丧黄泉,依旧不知退让。”
眼见周豫意欲开口怒斥,苏夜提高了音量。
“周夫人体质虚弱,一心挂念周公子……你却只为虚名,狠心葬送她们母子二人。
此等自我标榜,实则无情无义的行径,在下只能顶礼膜拜。”
兰惠闻听苏夜言语,吓得脸色苍白。
用手掩住嘴巴,才没有惊叫出声。
周豫眼睛里闪烁着危险光芒,冷声道:
“你应该清楚,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我不过是个聚气境,初踏修仙路的修士……岂敢与您这修为高深,冷酷无情的前辈抗衡?”苏夜毫不示弱地看着周豫。
对方若想杀他,抬手即可夺走其性命。
迟迟不肯动手,足以表明并未生出杀心。
“你不怕死?”
“我死了,亦是因想拯救一对可怜的母子而死,”苏夜语气坚定,“你杀了我,依旧只是罔顾父子之情,夫妻恩爱的狠辣之人。
心怀畏惧者不是我,而是你。”
周豫抬起右手。
掌心飞出一道气劲。
轻柔命中探头观瞧的兰惠,使她陷入昏迷。
灯笼中烛光熄灭。
弦月映照,光线不甚分明。
“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周豫的声音变得低沉,“可知我在发现儿子与妖相恋时,心中有多么悲痛?”
“人妖有别,本就不为世俗所容。”苏夜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可前辈是周公子最亲近的人,若连您都不能支持和理解,他将无处容身……”
寂静如水,月下流淌。
“你是何方人氏?”周豫的话语,比初时略显柔和。
“丹阳城桃花村人氏。”
“父母可健在?”
“父母早亡……拉扯我长大的祖父,也在今年仙逝了。”
又一阵沉默,撩动了夜色。
渡鸦似是受不了这种氛围,展开翅膀,飞上了天际。
在视野中变成黑色斑点,忽而消失无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不过十几岁年纪,已有这般见地。日后的修行之路,必然大有所为。”
苏夜感受到周豫的态度变化,心中绷着的弦松弛下来。
后背渗出的汗水,已然打湿了长衫。
若周豫没有容人之量,此刻已是命丧九泉。
除了庆幸,还有一阵后怕。
“多谢前辈夸奖。”
“你以剑气入道,已然迈入聚气境。”周豫转过身,仰头看向天际弯月,“接下来的境界,谓之藏神。”
“在下知晓那段关于修为等级的口诀。”
“聚气顾名思义,通常是在丹田本源凝聚气海,”周豫似是没听见苏夜的话,“藏神境亦有口诀‘识海敛神,内藏于心’。
聚气境到藏神境的修行,更多关乎本心。
若是走错了方向,越努力,便会离藏神境越远。”
苏夜闻听此言,方知周豫是在教他修炼之法,恭敬道:
“前辈不吝赐教,晚辈感激不尽。”
周豫仍旧望着天际月亮:
“归元境亦有诀窍,将识海与气海连通,使之混元归一。
若得成功,便可迈进‘乾元附灵,御剑乘风’的元灵境。”
苏夜暗自重复,努力记下周豫的话。
“待得到达飞云境,便可不假于外物,腾云驾雾飞行……”
话音落下,小腹处传来一阵清凉。
灯笼光再度亮起。
周豫走到后门前,拉开了黑漆木门。
吱呀一声响,宽广街道映入眼帘。
苏夜背好昏迷中的周公子,从周豫身旁走过,离开了院墙高耸的周府。
回转身形,躬身行礼:
“前辈今日所言,令晚辈获益匪浅。定当竭尽全力,救回周公子。”
周豫的坚毅面容,在灯笼光映照下闪烁不定。
半晌方道:“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苏夜闻言,情知周豫仍是难过心中那道名为“偏见”的坎。
转身踏上大道,径奔纸砚城南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