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西下。
金黄色的日光淡淡倾泻而下,照着盈盈池水,金光灿灿,宛如铺满碎金屑。
长生坐在池边的亭子里,面前隔着一本摊开的书,手边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他既然没有看书,也没有喝茶,只是静静地坐着。清隽的眉眼间,带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深沉。父皇因为西北的战事,心情沉重,让他也感到了压力。
这两天,父皇不让他去议事,只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看书,补补功课。
无忧一直在慈宁宫等着她,可等来等去,都没有等到他来。
母后午后就出去了,她不喜一人呆着,便去太子宫来寻他。
这会儿,天气已经转凉了。
他还穿着长衫坐在外面,身上连件披风都没没有。
无忧暗暗摇头,走到近处道;“你这样着凉了可怎么办?”
长生缓过神来,回头看她,目露诧异:“姐姐……”
无忧看了他一眼,转头吩咐小常子道:“你去拿件披风给太子殿下。”
长生起身道:“我不冷,无碍的。”
无忧仍是坚持:“还是披上吧。”
她见他的面前摊着一本书,便低头看了看,只道:“你在看什么书?”
他拿起封面一看,发现是兵书。
无忧心中一沉,只道:“你还在想着打仗的事。”
长生只把书本一合,卷在手里:“姐姐别管这些了。”
无忧坐到他的对面,静静道:“外面的事,我也知道一点点。母后现在也是为了这件事情烦心,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能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说话间,小常子已经取来披风,轻轻给太子披上。
“突厥十六部,蠢蠢欲动,这场仗早晚都要打。”长生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其实,我的眼睛和那些野蛮人一样……”
无忧闻言立刻蹙眉,对着他嘘声道:“这种话不是乱说的。你的眼睛和父皇一样,一样那么好看。”
他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每每在阳光之下,就又变成了琥珀色,像是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长生闻言,眸光微闪,他再度看向远处道:“父皇总是和我说,那些突厥人有多可怕。我也想要亲眼见识见识,所以,总有一天,我要去的,我要去那里看一看。”
无忧听了直摇头,手指绕着手中的帕子道:“不要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长生反驳她道:“我不是孩子气。姐姐,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知道什么是战争?他知道战场上的人命有多脆弱?
无忧闻言微微一怔,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长生,你的确是长大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有自己的主意,你有自己的想法。可你是太子,倘若父皇不在京城,你要负责保护这里,保护母后。”
她不太懂那些政治上的事,也不能那些利益算计。她只知道长生是母后最最重要的人。
长生见她眉间有忧色,缓缓走到她的身边,摸摸她的头道:“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他像个哥哥一样地安抚她,他本就比她高出半个头来。
无忧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看着眼前眉眼温和的长生,突然觉得他真的长大了,完全像个大人一样。
她忽然想起他掌心上的伤,一把抓过她的手,低头看了一下。
那些伤疤已经长好,只是他指节上的茧子更厚了。看来,他最近一直在练习射箭。
她的手很软,他的手却很硬。
长生喜欢她柔软的指尖和温暖的掌心,忍不住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他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只是握着她的手。
无忧呆了一呆,只觉这样不好,正欲后退挣脱,却听他开口说话:“姐姐的手软软的,还和小时候一样。”
他还记得小时候,姐姐用手拍他,哄他睡觉,推他坐秋千的情景。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惆怅。
无忧听了这话,没有后退,由得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你的手,小时候也是软软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长生……有时候,我真希望咱们永远都不会长大。”
成为大人之后,她的烦恼多了,快乐少了。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不如从前那般快乐自在了。
无忧低了低头,颊边的一缕发吹拂过脸颊,惹得她痒痒的。
长生抬眸看她,伸手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深深一笑:“姐姐总是说我孩子气,你才是真正的孩子气。我和姐姐不一样,我很喜欢长大,更喜欢长大之后的姐姐。”
这一句含蓄的表白,让他的心跳一阵加速。然而,无忧并无多想,甚至无心去想其中的话外之音。
长生见状,倒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她没有多想,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自在相处。
…
一连三日,孟夕岚每天都去京中大营的兵场。
她贵为皇后,却亲自上门求见。可惜,她的态度并不能让褚静川心软。
他不顾她的身份,只把她晾在一边。
他继续操练兵士,不管她几时来,更不管她几时走。
小春子一次又一次地过来请他,可他都是置之不理。
翡翠替主子不值,眼见天色渐晚,便道:“娘娘,褚将军怕是不能来了,咱们还是走吧。”
这个褚静川,也真是太不知好歹了。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娘娘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他却还不知天高地厚……
娘娘也是够能忍得了。
孟夕岚垂眸敛目,想了一想,方才起身道:“算了,明儿再来。”
翡翠闻言微怔,只道:“娘娘,咱们明儿还来啊?”
“当然要来。”
她一定要说服他才行。没有退路,也没有捷径。
翌日一早,孟夕岚按时出宫,来到大营。
这次褚静川见了她,仍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
“皇后娘娘,这是把微臣当做是诸葛亮了。臣如何担当得起……”语毕,他抬头紧紧盯着孟夕岚,唇角微挑,神情嘲讽。
孟夕岚静静听着,衣袖下的手指慢慢收紧,又慢慢松开。
“这是本宫的诚意。”她淡淡回应了一句。
“娘娘这么做,皇上舍得吗?”褚静川继续问道。
“身为夫君,他自然舍不得……但身为国君,他总要以大事为先。”孟夕岚四两拨千斤,不管他怎么拱火儿,自己都不气不恼。
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没辙。
褚静川果然冷下脸来,心中着实压抑了一番。
“臣说过,只要娘娘给我一个理由,让臣心甘情愿为娘娘送死。”
孟夕岚看着他,静静道:“本宫找不到理由给你。”
褚静川闻言轻笑一声,略带嘲讽之意。
“褚静川,咱们之间就算不能冰释前嫌,但还可以相互利用。”
孟夕岚虽然轻言细语,但每句话都含义重重。“褚静川,在你的心里一定有比我还重要的东西。你对我的怨恨,只是没用的东西。如果你有野心的话,本宫可以成全你!”
只要他有战功加身,立爵封王也不是问题。
褚静川眸光一闪,拿起手边的茶碗,指节微微泛白,暗中用力。
他到底是常年练武之人,手劲儿太大,手中的茶碗,闷声而碎。
碗里的茶水茶叶,全都撒了出来。
碎片细细碎碎的从他的手中,掉在地上,有些狼狈。
翡翠看得一惊,怔了怔之后,方才上前收拾。
褚静川摊开手心,他的手完全没有受伤,只是弄湿了。
他甩干净了手,然后接过翡翠手中的帕子擦了擦。
翡翠正欲收拾地上的残局,孟夕岚却开口道:“你们先退下吧。”
人太多,说话的确有些不方便。
“此番将军如果能够出征镇守西北,褚家就可以获得世袭的爵位,永享富贵荣华。”
孟夕岚的话才说完,褚静川就又笑了,笑声低低的,听着有些压抑。
“孟夕岚,你原本就是这种人吗?”
什么世袭爵位,什么荣华富贵?都是些唬人的借口罢了。
她到现在也不愿和他说一句真心话。
“荣亲王是皇上的亲叔父,最后还不是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孟夕岚摇一摇头:“你和周世饶不一样,他是自寻死路!从我进宫到现在,他在背后不知给本宫下了多少绊子,使了多少诡计!本宫若是不除掉他的话,他还会对太子不利!”
她的苦衷,她不求他能懂,只是有些事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孟夕岚,你既然这么聪明,为何还要来趟这趟浑水!皇上派你来当说客,分明是还在介意当年的事!我不管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管是赢还是输,我这条命都难保得住了!”
褚静川到底在官场这么多年,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孟夕岚听到这里,心中一紧。
她原以为他是不明白的,没想到他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正因为如此,你才需要立下战功,让皇上动不了你,动不了褚家。”
当年的事,她忘不了,他也忘不了,周佑宸就更不会忘记了。
再小的事,闷得久了,也会开始慢慢发霉。
孟夕岚走到褚静川的面前,扬起脸庞,定定地看着他:“你不去是死,去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皇上对我到底有情,只要我在,他不会擅动褚家一分一毫。静川哥哥,我已经对你说了实话,西北的战事一天不平,你的麻烦就一天不会消失。”
褚静川闻言原本晦暗的双眸,终于浮现出了一丝丝清亮。
只要她说实话,他都愿意听。之前的种种虚伪和客套,只会让他觉得难过和失望……当年他不曾难为过她,今时今日,他只是想听她说一句实话多了。
三十多年的交情,理应换来一句实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