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空旷的寝宫内,沉寂无声,只留了少数几名太监留守。
高福利匆匆忙忙地迎出来,见了孟夕岚,神情稍有紧张。娘娘如今还在月子里,怎么能随意走动。
“娘娘您怎么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去到褚安盛身边让他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褚安盛立刻后退一步。焦长卿紧随其后,三个人伴着孟夕岚一起走。
孟夕岚望着跪在两旁的太监,眸光微凝,“他们怎么看着都是生面孔?”她对宫里的人,一向敏感,见过的人,哪怕只是匆匆一面,她也能记得住。
高福利稳稳扶着孟夕岚,回话道:“他们都是不识字的哑巴,最是稳妥,不会乱说话。”
伺候皇上的人,都是高福利一手调教出来的。他们只听他的吩咐差遣,其他一概不理,完全忠心耿耿。
“皇上今儿如何?”孟夕岚淡淡发问,心情和步履都显得有些沉重。
“回娘娘……皇上今儿还不错,醒来以后用了半碗粥。”
原来他是醒着的。
孟夕岚的脚步又微微迟疑一下。高福利感觉到了,不由慢下脚步来,只道:“娘娘,要不等殿下睡了,您在进去?”
娘娘和皇上许久未见,心情难免纠结。
周佑宸每天有半天的时间是醒着的,剩下的半天皆是昏睡不醒的状态。
“不,本宫现在就要见皇上。”孟夕岚深吸一口气道。
她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既然来了,何谈避讳?
高福利快走一步,伸出一只手撩起了通往内殿的帘子。
厚厚的帘帐掀开的那一刻,孟夕岚看到了一个久违又熟悉的身影。
一袭青衣映入眼中,他侧身而立,修长挺拔的身姿,黑发随意地垂落在肩,微微遮住了脸庞,她看到不到他的表情,也接触不到他的视线,孟夕岚稍显急切地上前几步,她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看看他的眼睛。
今日阳光明媚,窗外的光线透进来,让他周身上下泛着微芒,看在眼里,竟是那般神奇。
“皇上……”
待快要走到周佑宸身边的时候,孟夕岚轻轻开口。
周佑宸闻言动也没动,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窗边,仿佛没听见似的。
孟夕岚眉心一动,只听高福利道:“娘娘,皇上现在谁也不认识了,反应迟钝,听了什么,看了什么都不会轻易有反应。”
其实,孟夕岚早都知道,周佑宸被用药之后,整个人神志不清了。但当她亲眼所见之时,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在意。
如今,外面春暖花开,宫里早已不用再烧暖炉了。可周佑宸的寝宫内,还是添了好几个炭盆,整个寝宫都被熏得暖烘烘的,可孟夕岚的心里还是凉飕飕的。
此时,焦长卿适时上前:“娘娘,皇上神志不清,您要小心些。”说完,他又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皇上现在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仍然需要汤药的控制。而且,皇上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娘娘,如今再见,内心难免再生波澜。”
焦长卿做事一向十拿九稳,今儿孟夕岚执意来此,乃是在他意料之外。
孟夕岚闻言心里微微一沉。
小心?他都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自己还要对他提防什么?这满宫上下,都是她的人,他糊涂也罢,清醒也好,还能将自己如何?
“无妨,本宫自有分寸。”
孟夕岚继续往前走,走到周佑宸的面前,看他的眼睛。
这一看,竟让孟夕岚心生恍惚。
周佑宸的眼睛本是深褐色的,只有在阳光之下呈琥珀色,但随着年纪增长,他的眸色渐深,可如今,他的眸色竟然又微微变淡,已经完全变成琥珀色的。
他的双眼晦暗无神,宛如一滩死水,里面什么都没有。
孟夕岚眼底泛起阵阵涟漪。
他真的不认识她了吗?
“皇上,臣妾来了。”她仍是喃喃唤他,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他的唇,想要从他的脸上发现任何一点点,细微的表情,哪怕只是一点点。可是,周佑宸仍是毫无反应,他的眼睛仿佛根本看不见她似的。不,他好像根本看不见任何人……
曾经的周佑宸,俊朗挺拔,举手投足间有着身为天之骄子的霸气,锐利的剑眉,紧抿的唇线,双眼之中,始终带着不怒自威的凌厉目光,让人无处可避,无处可躲。
焦长卿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孟夕岚恍惚失神的表情,浓眉紧蹙。
为何她的眼中还有心疼?难道她又要心软……
正想着,孟夕岚缓缓伸出了双手,捧起了周佑宸的脸,只是轻抚,却不敢用力。她的一双眼,谁也不看,就只盯着周佑宸。
“臣妾来晚了,皇上莫怪。”说完这话,她便笑了,笑容竟有些凄迷。
周佑宸还是毫无反应,孟夕岚轻轻叹息,心中放弃了试探他的念头。
“宸儿,你如今这样也好,这样咱们才能平平静静地在一起。”
就算只是守着一个躯壳也好,她也愿意。最起码,他们再也不会彼此猜忌,互相伤害。
谁知,就在孟夕岚说出“宸儿”二字之后,周佑宸那双一直呆呆放空的眼睛,微微转动,他垂着眼睑,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
如此轻微的反应,惹得孟夕岚暗暗一惊。
她轻轻拂开他脸旁的长发,再度开口:“宸儿,你怎么了?”
果然,周佑宸的目光又动了动,他的视线渐渐凝固在孟夕岚的身上。
身后的高福利和焦长卿,皆是一脸震惊。
怎么回事?皇上已经许久对人没有反应了。为何?
焦长卿立刻上前,毫不顾忌地什么身份禁忌,抓住孟夕岚的胳膊,将她往自己的身边拽去。
不过是短短一瞬而已,原本呆如石像的周佑宸猛地动了起来,他的眼睛看向孟夕岚,大手一伸,抓住孟夕岚的手腕,直接把她拽了回来。
他卧床半年之久,本该身子虚弱,半点力气都没有的。可他还是能突然发力,一下子就将孟夕岚拽了回来。
孟夕岚脚下踉跄,差点摔倒,直接跌入周佑宸的怀中。
孟夕岚轻呼一声,后背瞬间泛起一层冷汗来。
他这是怎么了?
高福利也是看得一怔,忙走上前去道:“殿下……娘娘……”
周佑宸抱住了她,就没有撒手,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焦长卿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周佑宸。
他的用药不会错,这是不可能的!他还认得出娘娘?
正当大家都心思各异时,周佑宸又突然放开了孟夕岚,双手捂着头,皱眉不语。
孟夕岚确实惊慌了一下,可她还是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努力镇定道:“焦太医,你赶紧过去看看殿下。”
周佑宸现在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高福利连忙唤人过来,众人将周佑宸控制住,几乎是半推半摁地将他推到床榻,然后不知从哪里找出一瓶药水,直接给他喝下。
那些小太监果然是不怕死的,一个比一个下手重,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个被他们按倒在床的人是当今皇上!
他是九五之尊,可如今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焦长卿居高临下,脸色阴沉沉地看着他,眼神更是冰冷。
孟夕岚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恍惚间又觉不安,不安中亦有感慨。
褚安盛显然是众人之中,最平静的一个。
他上前说道:“娘娘,您还是先出去吧。”
孟夕岚扶着他的手臂,转身走了出去,却并未回去,只是静静地等在外殿,满心沉寂。
须臾,焦长卿从内殿出来,挽起袖口,脸色沉重。
他来到孟夕岚的面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
“微臣有罪,让娘娘受惊了。”
孟夕岚闻言看他,慢悠悠地发问道:“皇上如何了?”
焦长卿低着头回话道:“皇上现已昏睡,至于今天的事,这个微臣还要慢慢观察一番,才能知道缘由。”
他为皇上用的药,都是他亲自调配的,从未出过差错。
周佑宸神志不清,已有数月,他连高福利都记不起来了,为何还会记得娘娘?
孟夕岚垂眸看他,目光幽幽道:“皇上还记得本宫。焦长卿,你之前所做的保证,全都是废话。”
她的语声沉缓,令焦长卿后背一凉。
“娘娘,微臣知罪!”
“你不用向本宫解释什么,本宫担心的是太子……他不能知道太多。”
焦长卿忙又点头:“微臣明白。”
褚安盛看着在孟夕岚面前,气势全无的焦长卿,只觉他就像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为什么?他会对孟夕岚如此忠心?
焦长卿……他居然连皇上都敢谋害!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孟夕岚稍稍平静心绪之后,便又重新回到内室。
此时,周佑宸已经安安静静地睡下了。
高福利正在替他整理床幔,见她来了,忙转身道:“娘娘,您方才没事吧?”
孟夕岚摇头,隔着床幔望去,隐约可见周佑宸的脸。
他的侧脸轮廓有如斧削刀刻,棱角分明。
许久不见,她还是想他的。
孟夕岚静静地凝望了一会儿,跟着问高福利道:“你在殿下身边这几个月,他可有认出你的时候?”
高福利闻言连连摇头:“自从,殿下用了……那药之后,他就渐渐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已经记不得奴才很久了,就算奴才天天在他的眼前转……皇上也是不记得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变得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孟夕岚闻言轻叹,看着沉睡中的周佑宸,轻声喃喃道:“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为何还记得本宫?”
高福利顺着她的目光,沉吟半响才道:“娘娘,您是殿下最重要的人。殿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认识您了。”
她是已经融入他血液当中人了,怎能轻易抹去?那份情,可不是焦长卿可以轻易阻断的,皇上对娘娘的亲近之意,乃是本能。
孟夕岚闻言沉默,只是沉默,心中五味杂陈。
……
自从,太子身边的三位侧妃在皇后娘娘面前露过面之后,谢珍珍就觉得自己在太子和娘娘的面前失宠了。
太子一连三日分别召见了她们三人伺候,唯独没有来见她。
谢珍珍的心里是介意的,可还是顺其自然,没有行动。
太子不来,她便心烦意乱,偏偏还有宫里的事情让她心烦。
整整一个下午,她的心思都乱糟糟的,最后实在忍不住扔了茶碗发脾气。
身边的陈嬷嬷见状,忙遣走屋里的小宫女,上前一步道:“娘娘,您这是何必呢?您这么一个人生闷气是最没用的,您要是实在难受,不如直接带上些东西去看看殿下……”
她的话还未说完,谢珍珍便抬头瞪了她一眼。
“嬷嬷,你这话说的倒是轻巧。殿下正在为了西北灾情烦忧,本宫现在过去,只会讨嫌罢了。”
进宫这么久,她好不容易才摸透了殿下的脾气。他是公私分明的人,朝堂上的事,绝对不会在后宫多提半句。而后宫的女子,也不能贸贸然地走动,尤其是去到养心殿。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规矩。太子不来,她也是没辙。
陈嬷嬷眼珠子一转,又道:“娘娘……奴婢还有个招儿……”
谢珍珍见她说话的神情,便知不是什么好办法。
果然,她是要让自己装病。
“娘娘若是身子不适的话,殿下一定会来。”
谢珍珍闻言沉默,心中不愿。
她可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啊,难道还要为了争宠,还要用装病这样幼稚的伎俩?
陈嬷嬷见她不语,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一般,又道:“娘娘,现在可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见到殿下才是正理。”
娘娘进宫不过半年,现在正是稳固地位的好时候,怎能轻易让那三位侧妃抢去了风头。尤其是周燕儿,凭她的容貌,想要迷住太子,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奴婢这就放出消息,再给殿下身边的人打点打点,保证能让殿下在意起来。”
谢珍珍揭开茶盏吃了口茶,拧紧眉心道:“那就这么办吧。”
温顺善良,自然可爱,可她现在不得不为自己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