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从本质上来说,上姜和谢玉昭都是同一个人,但遗憾的是,这两个人都拥有着独立且完整的人格,并且对另一个自己或多或少有着些敌意。
正如谢玉昭讨厌上姜狡诈阴险、漠视他人生命,一心只为飞升的疯狂做派,上姜对谢玉昭某些时刻流露出的软弱无能嗤之以鼻。
某种程度上讲,她们两个也是截然不同的。她们处理事情和看待世界都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互不相容。
上姜无法理解谢玉昭那些奇奇怪怪的犹豫和心软——
就像明明上一秒还在因为少寂对她心怀鬼胎感到恼怒,下一秒却还是会为他的安危担忧,还有那个叫乌棠的小和尚,分明对人家厌恶的不行,却还是会为他经历过的苦难感到难过。
尽管这些让她感到作呕的圣母特质都是她梦寐以求却一直无法切身体会的。
她实在不明白,谢玉昭那些多余到溢出的良善都是从哪来的,直到她跟着这个崭新的自己,与那些被她强行拉到这个世界的灵魂体走过这颠沛流离的一路。
世界苍茫,古籍有云:灵物衍生之地便可称为一方小世界,此一小世界以一千为集,而形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集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集成大千世界,此大千世界因由小、中、大三种千世界所集成,故称三千大千世界。
那些灵魂来自与修真界截然不同的大千世界,成长背景和思维方式与土生土长的修真界之人完全不同,以这些人作为蓝本的新人格不可避免地会沾染到他们的特质。
软弱、心善、天真、乐观。
每一点都是上姜不喜欢的且认为多余的。
正如谢玉昭看待上姜一般。
几番接触,她对自己所谓的“原主”感到厌恶,甚至痛恨。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冷漠到这样恐怖的程度,简直像个怪物。
无情、偏执、阴狠、疯狂。
即便看着生命在眼前飞逝,也不会半分触动。
——若是连基本的怜悯之心都没有,那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在这场上姜为她编织的美梦中,谢玉昭一直都认为上姜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然而当梦醒之时,被迫面对这一切,恍若天塌。
深深扎根在心中、支撑她一路走来的信念在一夕之间化为虚影泡沫,连她存在的意义都变成了个笑话。
她是一个小偷加缝合怪,恬不知耻地将他人的记忆和过去夺来,奉为珍宝,甚至还会在独自一人的夜晚思念着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家人”。
随着陆衷被上姜强制打破了修为桎梏,堆积数百年的记忆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几欲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这个世界不是虚构的,她才是被虚构出来的那个。
无数记忆碎片飞掠脑海,从祭山为始,以魔域绥城为终,这艰辛路上所有的困惑在全部都得到了答案。
昆仑山中,文姜镜会接纳他们的原因并非是什么所谓的主角光环,而是他们这群人都是依托了上姜的尾巴才能继续苟延残喘于世,身上携带的力量与文姜镜本属同源,所以文姜镜的境灵才不会排斥他们。
而在无妄山中,为什么在“杀掉裴文竹”这条丧心病狂的任务后面特意一定要等她恢复记忆,是因为只有当异世界的灵魂与各自的身体完美融合之后,才能让作为媒介的尾巴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上。
再加上前不久在龙骨秘境之中,幽篁曾说过她的神识波动与陆衷的神识波动十分相似,故而推测二者有血缘关系。
当时谢玉昭不过一笑了之,以为这人纯属就是个三流庸医,结果现在真相大白,原来真正的小丑是她自己。
她这个人,她所谓的“神识”,原本就是取了陆衷灵魂的一部分与其它三人捏合出来的,本就是同源。恐怕当时不管站在她身边的是哪个小伙伴,都能被幽篁瞧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若是再仔细想想,她生出每一条尾巴的时间也很微妙,恰巧是在身边的小伙伴恢复原主的记忆之后。每当有一个人和这具身体完美融合,就会有一条尾巴带着一块记忆碎片回归本体。
而所谓的最后一块记忆碎片,便是上姜完整的一生。
众所周知,生活是个后现代社会魔幻现实主义作者,写出这样的故事一点也不令人惊奇。
好在,上姜比少寂幸运一些,她成功了。
但也不算太成功。
因为她没想到,那个本该散去自我意识,只留下情根的人格,居然在遭受这样的打击之后仍然如此顽固地不肯消散。
明明前路与未来都是一片虚无,却偏生不肯乖乖散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执念,在二者相融时,不断跟她争抢着身体的主动权。
更可恶的是,她甚至还在融合之时被这个短短诞生了不足一年的人格影响到,面对前来讨要陆衷的承影等人,竟生出了些许恼怒。
但没关系。
她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宰,只要时间足够,总会慢慢将其渗透、吞噬。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她的飞升之路。
哪怕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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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絮般的乌云浮在空中,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月亮吞下,只隐约透出些惨淡的月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少年面上,陡增几分孤寂。
“我父名为陆采芳,我母名为北邱兰离。”
“你真正要找的垃圾祸害,在这了。”
他声音清越,每个字都说的格外清晰,可落在在场修士耳中,却像平地惊雷一般,炸起轰然巨响。
霎时间,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聚集在他身上,无人作声。
这出变故发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他们本以为陆衷才是陆采芳之子,却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还有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主动跳出来——无论是真是假,都是足以轰动修真界的大瓜。
郑君美看着少寂,忽而笑了。
他瞥了眼浮在上空脸色已然铁青的外祖,在这死寂一般的安静中,大摇大摆朝他的方向走去,腔调褪去以往的轻浮,轻声叹了句:“真是的,你这脾气怎得比我还像我娘啊,臭小子。”
然后,在他身边站定,微微直起身,同他一起迎接着所有人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