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彻底颠覆了霍晚绛对于叔父的认知。
叔父在她心中一向是个不苟言笑的严厉长辈,他总有一大堆从白天到黑夜都处理不完的公事,席不暇暖日理万机是他的常态,霍宅于他而言仅仅只是一个休寝之地。
他这样的权臣,骨子里流的血都是冰冷的,感情这种无用的东西和弱点更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人人都说他是晋武手下最称职完美的利刃,就连霍晚绛也认定这个说法。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把刀,能为兄嫂之仇韬光养晦多年,任由世人甚至是她这个亲侄女误解多年。
霍霆还说,兄长是我此生最钦佩之楷模。倘若兄长还在,他为霍家家主,我必会做他手下最得力的武将,也如他一般纵横河西漠北、封狼居胥,做世间一等风流男儿郎。
可惜叔父已经在施谋设计玩弄人心、纵横捭阖这条路上一去不返。
霍晚绛知道,叔父没有回头路了,他也不屑回头。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是愿意为一个深仇大恨赌上自己一生。
看着眼前叔父,霍晚绛却是忽想到了卫骁。
也许叔父的现在就是卫骁的未来。
可卫霍两家共同的宿敌已经被叔父拔除,卫骁来日又该如何?
“可惜。”
霍霆的一声长叹打乱了霍晚绛混乱纷杂的思绪。
可惜什么?她又不解。
霍霆:“可惜漏掉了条漏网之鱼,正是代国公主之子东乡侯郑桉。代国已被从封国中除国,这郑桉却在长安大乱之时浑水摸鱼逃了出去,不知逃往何处。仇敌之子多一人未被铲除,我一日便不会善罢甘休。”
霍晚绛对于废帝在位时长安发生的事所知甚少,她只听姬无伤提过几次,说以代国公主为首之人主张拥立广阳王为新帝时,叔父就已经做好了黄雀在后的两手准备。
其中兵变、宫变之诸多细节,平民百姓俱不知晓,史官更只会一笔带过,将过错全都归结于广阳王,因为他是输家。
叔父现在虽是云淡风轻之姿,但当时情况必万分凶险,走错一步霍家都会灰飞烟灭。
至于这个郑桉,代国已灭,他若有本事,说不定哪年哪月会卷土重来,可叔父、卫骁还有凌央又怎么可能放任呢?
这件事倒用不着她操心。
霍霆又道:“今夜臣将这些事告知婕妤,一是为让婕妤知晓当年真相,二来臣确实存了私心,有件事想求婕妤。外人眼中霍家虽是在蒸蒸日上,可臣相信婕妤也看得出来,鼎盛亦是式微衰落的开始。霍家本家男丁向来不兴盛,族中小辈亦是青黄不接,偌大霍家若衰落在臣手中,则是臣之罪过。”
“陛下已经不是年少的太子了,更不是岭南小镇上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他既为天子,日后必定会汲取晋武晋明之教训,甚至走上他父皇的老路,也注定了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臣明白婕妤与他伉俪情深、同是年少患难之人,可臣要提醒婕妤一句,记得时时以卫后为鉴,想明白卫后和卫家输在何处,不要让霍家步卫家后尘。”
“婕妤不日便要举行封后大典,臣以霍家满门向父亲兄嫂的在天之灵起誓,只要娘娘在后位一日,霍家必会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待娘娘诞下大晋太子,臣更敢保证,无人能动摇你与太子之位。而霍家一门的荣耀与前尘,全都系于娘娘一人了,还望娘娘……望娘娘看在叔父的颜面上,也顺带保住霍家。”
霍晚绛如梦初醒。
许多事都被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凌央会变成他父皇那样的冷血怪物吗?
在回长安见到叔父之前,霍晚绛对这个问题有明确的答案,一定不会的。
凌央和晋武不一样,他是个经历过底层生活的人,他是卫后养大的孩子,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活生生的人,绝不会被权力异化成一个怪物。
可她似乎忘了,大晋历代帝王个个都是冷血薄幸之君,在他们做上一国之君之前,谁还不是个豪情万丈、乐善好义的少年。
就连凌央自己也说过,晋武在卫后年轻貌美之时,也只爱她一人。
卫后最后却落得那样悲壮的结局。
晋帝所有的算计是真的,所有的猜忌疑心是真的,所有的赤口毒舌也是真的……最残忍最要命的是,曾经所有的爱也是真的,这一切就这么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霍晚绛脸色煞白,险些失去所有力气,胸腔更是憋得发闷,她只能麻木地对霍霆点头。
霍家,绝不是她能轻易切割的家族。
……
与此同时,霍府前院。
席间多由霍母这个当家主母接待周游。
尽管她出身不高,更是公认的无甚远见、目光短浅,但多年贵妇生活倒也熏陶得她表面上风光得体,世家大族嘛,多得是金玉其外之人。
但凌央有些疑惑,甚至从霍晚绛离席后便隐隐感到不安。
尤其是见霍母酒意上涌,人也微醺,与宾客肆无忌惮、有说有笑,看不出半分难过的迹象。
要知道,她最宝贝的女儿才为先帝殉情不到三个月,以往霍素持生个小病她都能苦恼许久,这回又是……
也不知霍霆将霍晚绛叫去说了些什么,竟耽误这么久,凌央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在席上等她。
他可以先行回宫,又怕霍晚绛从书房出来找不着他,她会生气。
而且她现在怀有身孕,他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盯着,生怕她有何不测。
今日与他们一同来霍家参宴的还有张玉和云颂,他二人不比从前在长安待过的曹恒,长安许多权贵尚等着他们走访结交。
凌央能看得出那些权贵对他二人的不屑一顾,他年轻,他从岭南带回来的人也年轻。
这群老东西也许就认定了他们几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甚至对于商户出身的云颂,这群人更处处暗贬。
张玉好歹是名士之后,且其先祖抗秦有功,可云颂呢?一个靠投奔凌央起家的商人,投机取巧之辈,还想做范蠡吕不韦不成?
再去看云颂,他似乎并不受影响,依旧维持着翩翩公子的典雅风度。
凌央暗慨,不愧是他选中的人。
宴会到了最热的时段,霍母已是喝得酩酊大醉,她却突然让人清场,命众宾客回席就坐。
云颂和张玉皆面露紧张,但他二人官阶太低,坐席也被安排在离凌央最远的地方,只能频频朝主位张望。
凌央现在随身携带催雪,见霍母此状,他不由将长袖下的手不着痕迹搭放在剑柄上。
霍霆究竟是何心思,尚无一人揣摩透彻。
哪料霍母却笑呵呵大声问道:“陛下如今二十又一了吧?”
凌央微笑回答:“嗯,几载未在长安,夫人竟能记住朕的年岁。”
霍母直言:“陛下现在身为天子,膝下却只有长乐公主一女,婕妤又是妾身养大的孩子,妾身知道她自幼体弱多病。您的曾祖父文帝在您这个岁数,太子都三岁大了,膝下子嗣更是十数人之众。陛下政事繁忙之余,可别忘了肩负起为帝国开枝散叶的责任啊。”
凌央这厢才松开剑柄,手指转而敲了敲案面空处,他眼底薄凉,唇角仍是噙着笑:“霍夫人所言甚是,朕会的。只是朕方登基,百废待兴,且朕与婕妤约定同以身作则行节俭之风,您所言之事,朕目前尚不考虑。”
如此明显的拒绝,霍母却不当一回事,反有理有据驳到:“身为男子,三妻四妾都是最正常不过,更何况您是天子,三宫六院才是常态。妾身是过来人,有的事可比陛下清楚得多,陛下现在还没遇到最喜欢的女子罢了。”
凌央略不满地皱了皱眉,但没再说什么。
做天子憋屈到这个份上,他什么都忍得了。
霍母滔滔不绝起来:“霍家女都陆续及笄出嫁了,不过还有一人,妾身斗胆想向陛下举荐,陛下若赏脸收下她,将来也好让她去宫中与婕妤作伴。此女乃是霍家几年前认下的养女,因其体弱,一直养在霍家河东老宅,如今被大将军和妾身接回了长安。”
养女?
长安众人可从未听说过霍家有什么养女。
未等凌央想好理由出口推掉,霍母已派女奴下去请人:“还不快把女郎叫上来让陛下瞧瞧?”
席上顿时众说纷纭,纷纷对霍家这个未曾蒙面的养女充满好奇。
直到一粉衣女子现身厅中的一刻,更是轰动一时。
这女子哪里是什么养女,分明就是先帝的霍夫人!可她不是殉葬死了吗?
可以霍家如今的权势,霍大将军说她是谁她就是谁,何人敢多嘴。
“小女霍玲珑,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霍素持浅浅颔首,含羞施礼。
四载不见,她再次看到高位之上的旧人时,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就像儿时她第一次见到凌央。
他变得更高大雄健了,人也比从前更俊朗倜傥,简直和那个受了刑弱不禁风的废太子判若两人。即便他现在举目无亲、无有依仗,要处处受到父亲的牵掣才能行事,可丝毫不影响他与生俱来的龙章凤姿。
她想象过无数次他冕服加身的模样,却都不及亲眼所见这一眼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