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你似乎听到了疏落的雨声。淅淅沥沥地落在耳畔,像是涨潮时的海面,一点一点地泛滥开来。
你睁开眼睛,身侧空荡荡的一片。由于晚上睡眠不足,这时候你的意识还尚未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去,感受着触手间即将消失的余温。
“硝子……”呼唤声近呢喃,微弱地散在空气中。
家入硝子却顷刻间自洗手间中走出,睫毛上挂着潮湿的水汽。她一手拿着毛巾擦拭,一边问道:“怎么了?”
沉静的嗓音唤回你游荡的神智,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你轻轻摇了摇头,从床上起来,鸦发慵懒微乱地散落周身,“没什么,就是突然的,很想叫一叫你的名字而已。”
家入硝子轻歪过头,瞳孔中一点荧烛似的浅光,清浮在昏暗的清晨。
心境澄澈,心情愉悦。她的神态在放松之下,也带出浅淡的笑意,“该起床了。虽然学校目前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老师可不会因此而放松对我们的要求。”
“也是。”
你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眼角溢出困倦的水汽,侧身下床去洗漱。
走至洗手台前,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下一圈浅淡的黛青,眉眼间满是倦怠无力的疲惫感。仿佛才出土一般,充满了时间摧残过的痕迹。
不行了,最近的压力真的太大了。
你掬起一捧清水浇在脸上,试图洗净此时昏沉不定的疲惫。眼前昏暗不定,你眼看着带着浮沫的水流聚成漩涡冲入排水口,意识也一并转起令人眩晕的圆圈。耳边是水声哗哗的响音,你将双手搭在洗手台上,默然怔愣许久。
“你的换洗衣服我拿过来了。”
家入硝子小臂上挂着雪白的衬衫,缓步进入洗手间。然而在你转头的一瞬,却看到她骤变的脸色,宛如无澜的湖面在一寸寸破裂,瞳孔在激烈的震荡中都不自觉在颤动。
你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到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手掌按着你的后颈,薄荷一般的凉意顺着神经逐步蔓延的同时,你听到她略微颤抖却带一点强势命令的嗓音,“低头前倾,不要后仰抬头。”
尽管意识不清,但你还是按照她的要求作出这个动作。紧接着,你就看见了洗手池内落下的星点血迹,自上而下,一滴一滴地将白色的瓷砖净面染上鲜红的血色。
恍惚的震惊中,你下意识抬手往自己的脸上摸去,触手湿润。你茫然又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微窒的呼吸间溢满铁锈味,指缝间都一并沾满血迹。
家入硝子同样不敢置信,手中反转术式的输出逐渐加大。你仍旧不断地流着鼻血,毫无止血的迹象。
“反转术式没用。”她的口中喃喃。
关切、恐惧与自我怀疑的情绪逐渐蔓延,如荆棘在心脏上缠绕收紧。
你在这时却骤然清醒,反转术式自身体内部发动,鼻腔内部微妙的刺痛感好了些许。
手心满是血迹,你也不敢碰她,只能一边洗手一边含糊解释道:“我没事。这应该是术式的问题,我最近在尝试构建一个「外来攻击无效」的「束缚」,不过看来是连你的反转术式都一并隔绝掉了。唔,估计是失败了。”
在这一点上你确实没撒谎,「束缚」就是在昨天晚上追击伏黑甚尔时做出来的。虽然你的本意是「外来攻击无效」,但似乎由于细节方面过于模糊,以至于扭曲变成了「外来力量无效」,就连家入硝子用来治疗的反转术式都无法起到作用。
“是这样吗。”家入硝子低头沉虑。
余光之中血色刺眼,她回过神一般,赶忙抽过纸巾帮你擦拭干净脸侧。探寻的目光浅浅围绕在你苍白的脸侧,最后悄无声息地半阖上眼眸,什么也没有说。
【最近的身体状况是不是在逐渐变差,流鼻血这种事出现在反转术式持有者身上,可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你眨了眨眼,胸口闷痛的感受经过反转术式的治疗,瞬间消失无迹。浅浅呼吸着,你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只能说幸好还有反转术式支撑身体,不然你肯定撑不到现在。
术式应用在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之间的消耗是完全不同的。
活着的人,即便只是普通人,也会有微弱的咒力作为基底,支撑着你去为他们作出「束缚」。就像是在织一件可以赠人的围巾,后续将「束缚」交给对方后,就不需要你再耗费更多的心思去关注。
但对于死去的人来讲,他们与现实世界的锚点只有你,就像是你要通过一条浸满油的绳子去全力拉住一辆驰向悬崖的火车,没日没夜不断地去消耗更多的咒力与精力。
你也是在近来才逐渐意识到这件事。不过由于反转术式的存在,你自觉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只要持续不断的刷新身体,就能让你保持在身体的最佳状态。
四舍五入之后,就相当于完全不存在任何的后遗症。
你擦干净脸,看着镜子中经过反转术式治疗后已然红润的脸庞,愈发满意。
隔壁的高城美奈子站在家入硝子的门前,见你出来,便笑着打了招呼。即便是在幽灵状态,她也保持着一种令人观感极佳的边界感。
在得到她今日就在学校随处走走逛逛的行程后,你这才同家入硝子一起前往教室上课。
家入硝子立志学医,在大多数时间下,睡得比你晚,醒得比你早,一出宿舍门首先直奔医务室去观察样本。因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你独自一个人前往教室,直到上课时才能见到她姗姗来迟的身影。
然而在今天,不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一路陪着你进入教室。甚至在上课的时候,也将桌子一移,直愣愣并在你旁边。
“老师。”家入硝子解释道,“关于「模拟情景下术式的实践应用」方面的笔记,她写的比较详细,我只是想参考一下。”
不疑有他。毕竟你在实践应用的理论方面的成绩相当优异,经常性地能给出些令人眼前一亮的观点。夜蛾正道点头道:“那我们继续上课。”
你转过头,恰对上家入硝子蕴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她的眸子中盈满一种堪称温柔的担忧。
睫羽不自然颤了颤,原本平静的心湖浅泛涟漪,你只能轻声道:“下课之后我会好好解释的。”
于是家入硝子轻然点头。
对于家入硝子来讲,这堂课所度过的时光是漫长的。她不定的心思皆记挂在你的身上,脑海中覆满了各种可能的想法。
手指轻扣在你的手腕处,感受着细白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心跳频率正常。
家入硝子眉间不由蹙起一点痕迹。手指轻握住你的手,在感受到略低的温度时,手心收拢握紧,尽力去传递一点热度。
直至下课,你方从座位上站起来,就有种供血不足,眼前一黑的天旋地转感。
要不是家入硝子时刻关注着你的状况,估计你一下子就能直接躺在地上。
不行,不行,反转术式再刷新一下。
神智清明的感觉再次倏然回笼。你坐在椅子上,在家入硝子的注视下,单手撑在太阳穴上,感受着这种奇怪的身体与精神完全割离的状态。
明明身体轻快到充满活力,但是精神上却仿若笼罩了一片乌云般,沉浸在一片半昏半醒的疲惫中。
——所以你这会儿的状态真的没问题吗?
熟悉的,轻然的,是五条悟未曾宣之于口的问话。在此时竟也像天际的飞鸟一般在你的脑海中不断徘徊。
“最近应该是咒力消耗太多了吧。”你指向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实话实说道:“这里有被人拼命拉扯的感觉。明明头很疼,但在反转术式的治疗下,让我明确了并不是身体上发出的疼痛。”
家入硝子顺势揉上太阳穴的位置,指尖力道适中,尽可能减缓你的疼痛。
【跟美奈子小姐有关吧。】
并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这样没错了。”家入硝子垂下眼睫,敛住此眸底所有的情绪,“你对她的供给就像是要将一盆枯死的花朵起死回生。刚开始可能还好,你只需要保证她还「存在」就行。但随着时间流逝,一旦花盆中存在新芽萌发,那么她所需要的养料就会越发庞大。”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在此刻仿若消弭了所有的感情,听得你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声音还在继续,家入硝子平淡无澜的音调与教室的时钟滴答声缓缓重合,逐渐消失在远方的彼岸,“我不知道、也无力关心她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需要你付出比过去远多得多的咒力消耗去维持她「存在」的平衡。我只知道风筝线明明已经快要崩断了,你还在勉强自己继续抓住她。”
“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种话。”家入硝子凑近你的脸,在四下无人的教室中,再冷静理智不过的说道:“但是生死非人力可以逆转。她在人间停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久到你用反转术式都承受不起这个代价。所以——”
她深呼吸一口气,终还是一字一顿道:“放弃吧。”
仿佛重音擂鼓敲入耳际,又仿佛楔子被一点点地钉进心脏深处。清醒与疼痛一同袭来,让你只能无力地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高城美奈子身上发生的变化。
怨恨是产生诅咒的开始,诅咒是咒灵诞生的始端,而咒灵即将成为一幕悲剧的开场。
本不该在人世间停留的灵魂,却借由你的术式徘徊人间久久不肯离去。她在逐渐清晰的怨恨中开始沾染诅咒,直至奔向一条不可回头的道路。
说来奇异,但咒术的底层逻辑确然是「等价交换」,每个人得到的与付出的皆分别置于天平两端。每一端砝码的加重,都需要另一端付出相应的代价来维持平衡。
既然你是她留存世间的锚点,那这其中的代价自然全由你来支付。
你缓缓开口,承认道:“她最近的负面情绪太多,我为了她不转变为咒灵,消耗得难免有点大。”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没想好。”你将目光转向窗外,眼神逐渐恍惚,“就好像是要把病危通知书亲自递到自己做过手术,正在逐渐康复的病人手中一样,这太残忍了。”
也太过无能了。
家入硝子在这一方面帮不上任何忙,她的治疗范围永远只限于活人。更何况,她甚至看不见处在灵魂体状态下的高城美奈子的半分影子。
对于这样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要她如何去进行治疗?
“反转术式能够治疗身体不假。”家入硝子提醒道,“但是却无法缓解精神上的疲惫,更无法停止你因不间断的消耗而逐渐变差的身体状况。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更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等这件事情结束后,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你在她轻缓而无奈地叹息中,终还是点了点头。
照例用过午饭,家入硝子交代过你不舒服就要找她之后,就赶去医务室继续做她的实验报告。
高城美奈子目前应该还在校园闲逛,毕竟据她所言,灵魂状态下没有疲惫感,那兴致上头说不准要玩上一天才会回来。
你则迎着午后的朦胧的阳光,懒散地趴在桌子上。在意识浮沉中,缓缓地闭上眼睛。
明明只是一层浮于表面的浅眠。但当你恍然感受到脸侧仿佛被什么细长的东西戳弄着的时候,眼皮却沉重到怎么也睁不开的程度。
【喂喂,你睡着了吗?】
身体都沉重到好像不是自己的程度,手指无法动弹分毫。
【这么安静的睡脸,还真是一副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你感受到自己脸颊上的软肉似乎被人轻捏着提起,恶劣地用手指揉弄起来。并不疼,但是极其扰人清静。
你眉间蹙起,眼皮挣扎着就要睁开。
【要醒了吗?】
似乎感知到你的动静,对方的手指微微收回些许,接着将指腹浅浅落在你的眉间,轻轻抚平。
【嗨嗨,既然做了噩梦的话,那就快点醒来啊。】
意识在某一瞬恍然超脱了身体,即便没有睁眼,你也「看」到了眼前的场景。
五条悟正站在你的面前,半弯着腰注视你熟睡的脸庞。墨镜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露出一线天穹的湛蓝,正闪动着某种静谧幽暗的光色。
【不醒的话,那我就继续啦。】
指腹点过小巧精致的鼻尖,他看着你全无反抗的模样,手上的动作顺着思绪略微停留。而后或许是想到有趣的事情,他露出一点虎牙,唇角绽开一个颇为愉悦的笑,指尖恶劣地捏紧你的鼻尖。
呼吸一窒,你轻哼了声。身体的感官回笼些许,于是下意识地微启双唇,呼吸氧气。
也就是这时,五条悟的目光才自然探进少女莹润饱满的双唇之中。
阳光浅影中,心脏正为眼前的景象止不住地跳动,他略微迷离的目光根本无法从浅淡的绯红之中移开分毫。
不受控制地将白皙分明的指节蹭在柔软的双唇间,静默感受着温热湿润的触感。低头靠近时,少女身上熟悉的柑橘香味萦绕过来,丝丝缕缕拉扯着他的意识。
【再不醒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感官在这时尽数回笼,你睁开眼睛,恰对上他近乎恍然的目光。
四目相对,然后你干了你这辈子干过的最蠢的一件事。
就这样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