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心实意认为月城真我身上有古怪。
并且将自己的疑虑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家入硝子,她一脸随意,点头表示你说的都对,眼睛却只盯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消息。
屏幕那头是被流,不,应该说是委派到外地出差的五条悟,形单影只,孤家寡人,在你的强烈建议下,正带着一群同样糟心的辅助监督去拯救世界。
隔着屏幕,家入硝子也能感受到他不同于以往的激动情绪。
他说着说着,大概是自己都气笑了,就开始揭露你过去的黑历史,事情由小至大,理论由浅入深,目前刚进展到你当年前脚刚跟他吵完架,后脚就被不知名诅咒师围追堵截的惨痛经历。
其中所含意味简直不言而喻。
视线一瞥,信息尽收眼底。你怒而拍桌,不平道:“胡扯!简直恶人先告状!那群人明明是冲他去的!”
就冲你一句话,家入硝子立刻心领神会,对事情始末了然于心。
不过她向来不会在不重要的话题上予以太大的关注。她没有追问有关于五条悟的事情,只是全不在意地合上手机,将话题拨回正轨,询问道:“你确定那孩子真的不对劲?”
“呀,很难说啦。”你即刻收敛脾气,承认道,“总之就是,我不能肯定他无害,但也同样无法证明他有害。”
毕竟月城真我的资料太少,疑点太多。身世背景与其说是神秘,倒不如说是空白。整个人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突兀,基本没有给人留下可供查证的空间。
他平时里寡言少语,偶尔的语出惊人也格外鲜明。
短短一段时间的接触与交流,你总感觉自己若不是观赏了一场电影中为制造悬念,而特意裁剪出的台词。
家入硝子平时专注于救死扶伤,不大关心这些琐事,偶尔感受一下人心难测,也能很快将自己从无谓的内耗中抽离出来。
遇到这种事,她不徐不疾道:“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俨然一副你随便造作,她只负责善后的态度。
“总之,以防万一,我已经把有能力配合他搞事的人都打包出去了。”
你窝在旋转椅上,表情再认真不过,“最起码,他已经不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把咒术高专炸成烟花的恐怖袭击。”
“治标不治本,他们在咒术界迟早都要因为各种原因产生接触。”家入硝子低头沉思,“如果换个思路,固定给月城一个辅助监督,让他出去做任务呢?”
“后续影响不太好。”你解释道,“一旦开了这道口子,上层那群人就会觉得,既然十二三岁的小孩都行,那为什么八九岁的小孩就不能独立出任务。”
“这做法太畜牲了吧。”
“竭泽而渔固然不好,但耐不住短期内就能赚够本,反正出问题直接扔给下一代解决就行了。”
你摊开手,评价犀利,“他们都活到这个年岁了,难为还这么乐观的。大部分人都觉得问题又不一定会在自己的任职时期集中爆发,所以凡事习惯用屁股思考问题,剩下的随便搞一搞,先爽了再说。”
“脑子不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家入硝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依据事实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废物利用的初衷是好的,但是不用和没用是两回事儿吧。”
家入硝子叹惋道:“说的也是,那还是算了。”
要不说你们怎么能玩到一起。
预感时间差不多了,你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钟表。
下午四点半。
你将目光转向墙面上的镜子,对照自己目前的形象,手指轻拢渐长的发尾,简单地收拾一下,才捞起扔在椅背上的外套,抬腿往医务室外面走。
“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先走了。”
见你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家入硝子拿起放在一旁的医学书籍,见怪不怪嘱咐道:“替我向日车先生问好。”
“好哦。”走廊中应和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你又重新探头道,“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没有。”家入硝子眼眸弯出一点笑意,“玩得开心点。”
走廊中阳光澄明,窗框中镶嵌着线条分明的金色方块。你跳格子似的踏过一块块明暗交错的阴影,零散的发丝于半空中轻扬,镀上一层金子似的浮光。
视线跃过开启的门扉,在阳光倾落之前,你不由想道。
一扇门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街道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你站在约定好的咖啡店门前。透过干净的玻璃门,看到自己肩膀上依靠的高城美奈子的身影。
【终于注意到我了。】即便是稍带抱怨的语气总也透着小小的欢愉,她的眼眸泛着似水般的柔情,【总觉得你很高兴呢。】
“因为遇见了许久不见的美奈子小姐。”
你这样说着,伸手推开店门。风铃声悦耳清脆,店内暖气扑面而来,迎送来一阵浓郁的咖啡苦香,与胡桃色的桌椅相得益彰。
穿过大片落地窗的金色光线,如晕染的金色水彩,勾勒出青年男人修长挺直的身形。光点浅跃于举手投足间,为板正的西装增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亮色。
日车宽见朝你颔首致意,成熟稳重的面容显出几分疲惫之态,却又在转瞬之间,尽掩落在眸底深处。
——门的背后是什么,或许只有开启这扇门的人才知道。
你走上前,懂事地率先打招呼,“日车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的目光显出几分不大明显的柔和,“之前一直没来得及拜访,还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消极怠工才好。”
“完全不会。”你一脸认真,“毕竟日车先生很忙吧。明明可以接手更容易赚钱的案子,但最后还是决定帮我们搞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我们需要好好谢谢日车先生才对。”
“分内之事而已。”
言谈之中,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谦逊的温和,态度并没有高高在上,落在你身上的视线也蕴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克制。
这种对人视之平等的态度,总让你不自觉地想要斟酌自己的说辞,“还有美美子和菜菜子的事情。”
“考虑到相关舆论压力,再加上你之前送过来的证据。”
日车宽见语气稍顿,想到你这个年轻段的孩子或许并不喜欢说教,便干脆利落跳过理论阶段,直接告诉你最终的结论,“她们完全可以留在高专。”
绷紧的神经登时放松下来,你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单手托着脸,神情透着些许轻松的欢悦。
在日车宽见的视角里,能看到阳光在少女卷翘的睫毛上跳跃,在下眼睑处透出根根分明的扇形阴影。
样貌精致的少女,气质净澈通透,于阳光下的肌肤,也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不知是阳光太灿,还是少女耀眼无际,直让人看得目眩神迷。
“还有另一个消息。”
思绪顿收,日车宽见拿出公文包里一早准备好的文件袋,“有关于高城小姐,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之前归在她名义下的那家公司。”
你的耳畔瞬时传来紧张的呼吸声,急促,无序,混着些不敢置信的闷音。即便没有看到高城美奈子的表情,你也能想象到她此时无措又愤怒的样子。
日车宽见也不拖泥带水,告知道:“那家公司大概率存在洗钱行为,相关负责人应该是打算跑路了。”
话音刚落,你眼前的桌面上骤然出现一双半透明的手,许应是在惊怒中,下意识作出的动作,却在一片寂静无声中,彰显出那样无力的姿态。
“日车先生,这是真的吗?”
“客观来讲,这只是我的主观臆测。”
日车宽见不带丝毫隐瞒的诚实,刺得你如鲠在喉。
“商业领域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套路,打造噱头,吸引投资,最后捞钱跑路。前期他也确实给足了噱头,吸引了不少投资商。如此蓬勃发展的趋势,按理说他不该存有这种近乎卸磨杀驴的心思。”
说到这里,日车宽见语气稍顿,手指点在文件袋上,同你分析道:“或许是巧合,或许牵扯到更深层次的利益,但不久之前,有人匿名给我寄了一份资料。”
你打开文件,赶忙一目十行扫过去。高城美奈子不发一言地站在你身旁,灯光下纤瘦的身形越发浅薄。
“应该是内部人士,这种程度的信息资料可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
日车宽见的态度总有种客观的温和。即便他同不清楚内情的人说话时,也带着科普一般的耐心与宽容。
“我了解了。那么接下来我会好好考虑,究竟该怎么做。”
日车宽见颔首,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提议道:“蛋糕要打包带走吗?”
“钱的话,我……”
“不用这么拘束。”
日车宽见招手示意服务员过来。
“拥有稳定工作的大人,可不该贪图未成年的便宜。”
他把装有蛋糕的盒子递到你的面前,眼角酝着柔和的弧度。
你注视着他的动作。灯光下,男人西服袖扣泛着银冷的细光,显出干净而齐整的成熟模样,“这家蛋糕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啊,谢谢。”
“另外,我从你们老师那里了解到,你们平时比我也闲不了多少。”他真诚建议道,“但比起提神的咖啡,我更推荐牛奶。睡前一杯,然后好好休息。”
你眨眨眼,对这一骤然变化的场景无话可说。
“只有保持充沛的精力,才能更好的投入接下来的工作。”
他与你隔着一面略宽的桌子,言谈却没有因此而显得疏离,“好好休息一下,再考虑下一阶段的事情。就当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吧,小姑娘。”
说教与命令的意味不重,似乎他只是顺其自然地提出了一条可供你参考的建议。只是那双眼睛却全然浸在天花板上流动的星点光色中,深邃恒静得令人难以拒绝。
在这种真诚而坦然的眼神攻势下,你觉得哪怕今日在场的是块石头都不免会感到触动。熨暖心脏的热意涌流至四肢百骸,你也循着他的心意,真诚点头。
尽管之后你大概率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听话,仅指字面意义上。
临走前,你心情复杂地看了眼坐在咖啡店内岿然不动的日车先生。
明亮却不灼眼的灯光下,桌角上一杯咖啡氤氲热气。他一手签名写字,一手敲打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就这样以最专业的姿态,和最舒适的环境——加班处理工作。
……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一个日常习惯于加班的成年人,竟然会在刚刚劝诫你好好休息,远离加班文化。
对于日车宽见这种下雨时,不忘替别人打伞的行为,实不相瞒,你真的会被感动到。
但此时此刻,你更多的,还是对美奈子小姐过于异常的安静而感到担忧。
她失神地跟着你走了许久,目光飘落在脚下的地砖上,似乎能维持着这个姿势,看到天荒地老。
直到快要回到咒术高专时,她才忽然道:【不要死。】
你被这句话甩得猝不及防,一时之间瞳孔紧缩,露出了近乎懵圈的怔愣表情。
【你也看到了吧。】高城美奈子深吸一口气,想像往常一般朝你露出笑容,但呼吸间却尽是郁涩的苦味,【我死之后,突然就什么都没有了。人生经历被添油加醋,事业经历被歪曲抹黑,剩下的最后一点心血也要被一群混蛋随意糟蹋……】
明明该是愤怒的控诉,但她却觉得提不起一点精力去计较这些。说着说着,她忽然靠在你的肩膀上,轻飘飘的,没有丝毫重量。
你浑身一僵,手掌顿在半空中,不知道该不该落下拥紧。
她似乎很是疲惫,这个姿态保持许久,才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重复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树倒猢狲散。人死如灯灭。
世态炎凉,她不是不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地想要质问,想要控诉,想要发泄。
为什么啊。
她偏偏要以人生中最无力的姿态,什么也做不到的,亲眼见证了曾经最幸福的时光中所拥有的一切,就这么被人凿穿破坏,被人添油加醋,被人随意拉踩。
在真实与虚假的边界,她只能以旁观者的姿态,目睹一场场涂脂抹粉的闹剧上演。
汇聚一幕幕人生缩影的舞台精彩纷呈,她却盯着幕布上映出的人影幢幢,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人生所经历的最后一个场景。
背景变换移动,聚光灯影影绰绰,舞台上有人笑,有人闹,有人得意忘形,有人目下无尘,有人摇尾乞怜,有人两面三刀……
还有的人,竟然堂而皇之地戴上了象征「高城美奈子」的面具,扮演了他人眼中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自己」。
但是,那怎么会是自己呢?
她不断地质问自己。
那真的会是自己吗?
曾经意气风发的高城美奈子忽然成为了他人故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背景板。
一直以来所在乎的,所关切的,所不舍的,通通变成了他人眼中容不得的尘埃。就这样不由分说的,化作他人的踏脚石,成为了迟早都要被扫进垃圾堆的东西。
父母也是,公司也是,恋爱也是……
她唇瓣颤抖着,目光中混着某种极深极沉的悲凄与无助。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从你的肩上抬起脸,与你对视时,眼瞳明而无亮,透明的面颊似乎含着某种万念俱灰的死意。
【我好像。】她语气轻缓,却态度定然,【什么也做不到。】
是复杂,浓重,垂死挣扎般无力的悲伤。
对他人敏锐的感知正化作荆棘,清晰的蔓延缠绕至你心脏的每一寸,鼓噪的跳动中牵动着近乎窒息的抽痛与难以抑制的哭泣。
“别……”
强烈的情绪感染中,眼前似乎也开始晕染一片幻象,呼吸不禁困难起来。在她的情绪全然崩溃的前一刻,你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甫一开口,你就彻底失了声。
因为你切实听到了耳边的一道声音。
与林间叶木共振,全然响动在脑海深处,不间歇的海潮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回响。
“动。”
嗯?
思绪震荡的海潮逐渐平息,你僵滞的思绪重新转动起来,在瞬间分析现状。
是什么东西,在警告你「别动」。
好奇怪,这种庞大咒力下的压迫感,虽然跟通俗意义上的咒灵,给你的感受不太一样,但应该是咒灵吧。
可为什么咒灵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触发咒术高专的结界警报?为什么……咒灵还会说话?
短时间内涌现的问题太多,你在思考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只有声音,无法确定对方的位置。
你方运转术式探察方位,就听到了有什么东西钻破皮肤,扎根血肉的声音。
身体下意识绷紧,咒力在本能反应中覆满全身。
而后,飞速流失。
恍然间,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的感受席卷了全身。
你看到了对面的美奈子小姐一脸惊恐的神情。下意识地顺着她颤抖的视线,你低头看到了自己腹部钻出的诡异花枝。
“别动。”那道声音重复道。
像是停滞的指针再度转动,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剧烈的疼痛全然回归。这时候,似乎全身上下的感知都用来抵御疼痛,双腿丧失气力,你捂着腹部跪倒在地上。
【没有在高专登记的陌生咒力,禁止靠近此地!】
是为防止后续的袭击,你仅凭本能作出的下意识的反应。
咒力撑起的屏障隔绝了周遭的一切,而后又于瞬间清空。曾经被反转术式强行压制的伤痛如泄出的洪流一般,将你的意识冲刷至一片空白。
腹部的疼痛感越发清晰,你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花枝开得越发妖冶。
趁此机会,对方刚要靠近,就被毫不留情地弹开。恍若存在一面无形而坚固的墙壁将你们隔断,咒灵三番两次尝试补刀不得,便打消了继续出手的想法。
不同寻常的压迫感逐渐远离,就连那独特不似咒灵的气息也逐渐消失在森林之中。
你意识模糊,已经顾不得其他,仅剩的自救本能支撑着你发动反转术式。咒力在身体内部瞬间充盈,却又即刻干涸。
花枝在颤抖,似乎触碰到了反转术式的正能量,挣扎似地开始拼命抖动枝桠。
你觉得跟拿刀在腹部翻绞也没什么两样。眼看着那花枝差一点就要彻底萎缩,却又命悬一线地再次盛开,甚至长得越发繁茂诡异起来。
耳边的嗡鸣声越发吵闹。你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天上飘,意识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眼看着身体被强制性的一遍遍重启刷新。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与不可接受。在意识被疼痛拷问的间隙,你甚至能冷静地判断出这东西并非靠吸食血肉生长,而是在蚕食宿主的咒力。
需要在切断咒力的短短一瞬间,才能将其根除。
这个方案在心中成型的瞬间,某种可怕的可能性也从你的心头升起。砭骨冷意沿着脊背在后脑骤然炸开,前所未有的恐惧像不断上升的海面,彻底将你浸没。
——因为你的咒力是维系美奈子小姐存在于世的唯一一根稻草。
五条悟之前已经明确告诫过你。
风筝线一旦崩裂,末端系着的风筝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所以,绝对不能轻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