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三月初三
雄伟高大的京师九门,藏不住的是浓浓春色。紫禁城那张牙舞爪的石兽,仿佛也收起了往日的威严,与翩翩飞舞的彩蝶嬉戏着。
同样心情愉悦的还有明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崇祯皇帝。
自洪承畴经略辽东以来,围攻宁远城的豪哥、多铎相继退兵,皇太极难得的消停了一段时间。不久前刚刚经历过玛瑙山惨败的张献忠如今也被杨嗣昌穷追猛打着,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歼灭在四川的重峦叠嶂之中。
今日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心血来潮,很是难得的来到了后花园游玩。崇祯兴致颇高的登上一座堆垒得十分玲珑的秀丽假山。举目四望皇城之内的无限春光。
“皇爷,平日里您过于操劳了。偶尔出来转转对龙体也是好的。”
司礼监太监王承恩一边小心的搀扶着崇祯一边不失时机的进言道。崇祯并没有接他的话茬。眺望了一阵子之后,崇祯用手指向了远处的一座圆形的宫殿建筑。
“王承恩,那是什么地方?”
尽管崇祯已经做了十三年的帝王,但后花园他确实极少来的。对于这位三十岁的男人来说,当皇帝就是无休止的进行朝会与批阅奏折。去后花园赏景,那实在并非明君所为。
“回皇爷,那是乾运殿。宫殿与两侧的凉亭都是正统爷添建的。”
王承恩口中的正统爷就是明英宗朱祁镇。
提到英宗,崇祯皇帝不禁陷入了沉默。想想那时的大明,虽然经历了土木堡的惨败,但国家的根基依然坚固。
瓦剌的太师也先,善于攻伐世人皆知。但就是这样的也先,率领着数十万蒙古精锐铁骑依然在北京城下灰溜溜的退了兵。那时候的大明何其强盛,而如今…
自己接手的时候便是一个风雨飘摇的烂摊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中兴大明的梦想似乎已经变得遥不可及起来,崇祯觉得自己更多的已经是在苦苦支撑了。
王承恩在一旁小心的观察着崇祯的脸色,自从刚刚他的话讲完。皇帝就面露愁死,正在这位司礼监太监寻思着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时。崇祯开口了。
“王承恩,如果是朕被困在了土木堡,你说会怎么样呢?”
“这…老奴不知。”
王承恩拼命思索着脑海中的词汇,想着如何去让皇帝的心情转好。
“如果是朕被困在土木堡的话,那朕一定会以身殉国的。”
崇祯说话时的语气很轻,表情也难得的从容闲适。但王承恩以及身边的太监宫女们一听这话,各个吓得半死。他们顾不上假山之上坚硬的石头,跪倒之后死命的以头触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崇祯仰着头轻轻舒了口气,此刻微风拂面而过。他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没来由的说起这些来。此刻在他脚边匍匐着的太监宫女们仿佛都与这精致的假山融为了一体,整座御花园之中,唯有崇祯一人在孤零零的站立着。
片刻的怅然若失,使得这位帝王无心再看景致,就连之前引起兴趣的乾运殿他也懒得去了。
矗立许久,崇祯略有些疲惫的吩咐道:
“朕倦了,起驾回宫吧。”
王承恩诚惶诚恐的从地上爬起身来,搀扶着崇祯小心翼翼的走下了假山。
御花园外,一名来自前殿的小太监急匆匆的小跑着到了御花园的门前。他刚想进去便被门口负责伺候的太监给拦了下来。
“哎哎哎!我说小张子你这猴急猴急的要干嘛呀?”
那名被唤作小张子的小太监一见对方赶忙躬身请安。
“原来是陈公公,小的给您请安了!”
陈公公摆了摆手,他是王承恩的心腹太监。这次皇帝游园王承恩特别叮嘱,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扰了圣上的雅兴。
“禀陈公公,前殿有紧急文书呈报。”
陈公公微微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的问道:
“是哪一部的文书啊?”
“兵部的。”
陈公公摆弄着手中的拂尘继续不紧不慢的说着。
“我说小张子啊,今儿个皇爷可是破天荒的来游园子。宗主爷可是吩咐了,就是天塌下来都不能扫了皇爷的兴。你说说这兵部的文书我能让你拿进去吗?”
小张子一听这话立刻陪着笑脸答道:
“陈公公,这前殿的大臣们可都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的团团转,他们都等着皇爷圣断呢!”
听了这话陈公公把眼睛一瞪厉声斥责了起来。
“放肆!什么时候国家大事轮到你这小太监说三道四了!”
挨了骂的小张子畏缩的退到了一边,不敢再说些什么了。
踏着御花园汉白玉铺置的地面,两侧是几乎能在半空中交融合抱的苍松翠柏。虬枝横空间,斑驳的树影在崇祯的身上荡漾着。
伴随着一名名太监“圣驾回宫!”的传呼,端坐在御辇之上的崇祯微闭着眼睛离开了御花园。
王承恩一眼就看到了前殿的小张子,在皇帝的仪仗缓慢前行之时。王承恩抽身来到了他的面前。王承恩把几封文书匆匆一看之后,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思索了片刻对张公公吩咐道:
“通知内阁和兵部的各位大臣们,做好皇爷召见的准备。”
驻足片刻,王承恩掂量着这几封显得异常沉重的文书。想着今日皇帝难得的半日清闲,不禁叹了口气。他快走几步追到了御辇旁,心事重重的服侍着皇帝返回乾清宫。
回到乾清宫,崇祯端坐在龙椅之上,顺手接过了王承恩递上的青花瓷碗细细的品了一口香茶。王承恩小心翼翼的躬身将那几封文书轻轻的放在御案之上,声音中有些胆怯的说道:
“启奏皇爷,张献忠偷袭了梁平,罗汝才部拿下了亳州。”
崇祯正在端着茶碗的手猛的一颤,做工精美的茶碗掉在了御案之上,溅湿了王承恩刚刚呈上的文书。
王承恩不敢去看崇祯的眼神,那满是血色的双眼仿佛有无尽的怒火无处宣泄。王承恩低着头小声继续说:
“据河南巡抚李仙风急奏…”
王承恩仿佛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能讲出下面的话来。
“李仙风急奏,李自成在河南起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崇祯没有了一丝的愤怒,他的双眼有些发直。这位不可一世的君王此刻如同极度失意的平凡人一般,颓废的瘫坐进了椅子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喃喃吐出半句话:
“我早该想到的……”
李自成就是崇祯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此刻这个梦魇再次无比清晰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与这个梦魇相比,梁平、亳州显得根本就不值一提。
恍惚了好一会儿,崇祯才稍微恢复了一些。他严厉的命令道:
“钟楼鸣钟,召集内阁与文武百官即可前往奉天殿议政,不得迟误!”
急促的钟声自钟楼传出,响彻着整个紫禁城。有明一朝,每逢有大事来临,君王便会以敲钟来召集百官。内阁与六部的官员们一听到钟声响起,一刻都不敢耽搁,急匆匆的直奔奉天殿而去。
鱼贯而入进入奉天殿的百官们惊讶的发现,往日里总是最后才到场的崇祯此刻脸色严峻的端坐与高高的宝座之上。看这架势,百官们一个个低头看地,默不作声了起来。见百官到齐,崇祯便示意王承恩将兵部文书高声的读给众人听。
殿下的百官,有些已经知道了文书的内容,而有些则是刚刚听说。但无论如何,李自成重新起事的消息让紫禁城中这座最为高大雄伟的宫殿蒙上了一股浓浓的压抑。
“问题都在这了,众位爱卿倒是说说有何良策啊?”
被崇祯这么一问,文武百官的头压的更低了。
一看这情形,崇祯可是坐不住了,他起身离开了龙椅。在御台之上不断的走来走去,愁眉不展。一脸焦躁神气,脸色严峻得让人觉得害怕。
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东林党人周延儒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他是新上任的首辅,谁曾想刚刚接任首辅就碰到了这么大的难题。
周延儒知道,按照崇祯的性格,待会必然会“点将”来问策的。而他这个内阁首辅自然是首当其冲被问到的那个人。
“周延儒!”
“啊!微臣在!”
“你是内阁首辅,你先说说吧。”
毕竟是老官油子了,周延儒很快的便组织好了一堆又臭又长的论点。简单概括一下他的论点只有两个:一没我周延儒什么事,二是他杨嗣昌的错。
事情明摆着的,张献忠是杨嗣昌追击的目标,让自己的猎物攻下梁平,杨嗣昌难辞其咎。亳州的指挥使是魏渊,而魏渊又是杨嗣昌保举推荐之人,亳州失守,可以说是杨嗣昌用人失误。
而李自成复起,那就更不用说了。杨嗣昌身为中原督师,李自成起事的河南正是他的辖区。
诚然,周延儒之所以将矛头直指杨嗣昌是为了让皇帝的怒火有宣泄的地方,而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杨嗣昌的身份。
杨嗣昌的父亲杨鹤与浙党的领袖方从哲交往过密,因此杨嗣昌也就被划入了浙党的范畴。而内阁首辅周延儒则是东林党的代表,作为势如水火的敌对两派,对于杨嗣昌他自然是除之而后快的。如果有可能的话,周延儒也准备顺手收拾掉魏渊,毕竟削减掉对手的羽翼就等于是壮大自身的实力了。
周延儒侃侃而谈了一段时间后,他偷眼瞧看着崇祯,只见这位皇帝陛下的脸色并没有丝毫的好转。然而周延儒的心里却是有数的,崇祯是一个性情急躁且好大喜功之人。对于他来说,就难以接受的就是失败。一旦失败了,崇祯就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承担失败的责任。
杨嗣昌?周延儒在心里暗暗的摇了摇头,尽管最近杨嗣昌在军事上失误频频,但在崇祯心中还是对于杨嗣昌抱着很大期望的。想要一次性的扳倒他是不现实的。排除了杨嗣昌,那就只剩下那个指挥使魏渊适合背黑锅了。
正当首辅大人确定了攻击目标,准备发动朝堂之上的东林党人对魏渊群起而攻之的时候。司礼监的一名太监小步紧捯饬的进入了奉天殿之内,将一支密封完备的长形圆筒很是恭敬的交到了王承恩的手中。王承恩拿在手中看了看,眼睛中闪过了一丝疑惑。他躬身猫着腰小心翼翼的到了崇祯的身旁轻轻的耳语道:
“皇爷,有封加急的密疏。”
“密疏?”
崇祯反问了一句。王承恩怎么会将密疏这种用来检举他人的隐秘文书
公然于朝堂之上呈交给自己呢?
王承恩仿佛看出了皇帝的疑惑,他赶忙补上了一句。
“是武平卫指挥使魏渊的密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