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河西国主沮渠牧犍发出一纸曲赦令,瞬间在城中激起了千层浪。
狱门大开,枷锁落地,囚徒们无不称颂王德,步出阴暗潮湿的牢房。
胡叟也重获自由,回到官邸之中。面容虽略显憔悴,但他并无一丝怨语。当日,胡叟便整理行装,住进了国子学中。学子们早已闻讯,纷纷涌至门口,争相一睹这位这新任助教的风采。
另一头,酒泉王沮渠无讳的出狱,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微微佝偻的身影,与往日风流佻达的模样相去甚远。在侍卫的簇拥下,沮渠无讳从别馆中缓缓走出,步履有几分沉重。
不同于胡叟的释然,沮渠无讳的脸上写满了复杂与不解。他深知,这次虽得赦免,但他已和王兄撕破了脸,那人怎会真心让他好过?
宜阳青殿中,气氛凝重而微妙。
沮渠无讳被召见至御前,心中五味杂陈,行礼如仪。
沮渠牧犍眼神深邃,上下打量他一眼,正色道:“免礼吧。六弟,你在别馆中也呆了两个多月,现下可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了。”
沮渠无讳自然说“是”。
“那便好,不辜负孤的一番心意,”沮渠牧犍颔首,一脸自得,“念在母妃的情面上,孤便恕了你玩忽职守之罪。”
沮渠无讳腹诽道:你就演吧!设计让我“玩忽职守”,实则是为了泄愤!私下里把我脊背都要踹断了,到了人前却还在装仁义。
沮渠牧犍见他这六弟脸上隐有不忿之色,便好整以暇地扫视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沮渠无讳心中一冷,他不敢与杵视,旋即微微低头,称谢不已。
沮渠牧犍见他终于知道怕了,便笑道:“犯了错不要紧,只要能修正便好。酒泉那边诸事繁杂,你暂且先留在宫中,做一年民部尚书历练一番。”
“什么?”沮渠无讳懵了。
他没听错吧?民部尚书?
倒不是说这个官有多大。在河西国中,国主之下,以录事尚书为最尊,由世子封坛来担任。再往下,便是左丞、右丞,而后才是并不、吏部、都官、民部,各有一尚书。
但民部主管户籍、土地与赋税,是一国之命脉。
两个月前,这王座上的人还险些踹死他,现下是在唱什么戏?
不只沮渠无讳不明白,作为旁观者,拓跋月心中也大惑不解。
“大王分明还防备老六,否则就把他放回酒泉去了,”拓跋月私下对霍晴岚道,“可偏生还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委以重任。怪哉!”
霍晴岚忖了忖:“或许,大王是想试探酒泉王是否已诚服于他。毕竟,之前酒泉王隐匿坞民,是在这上头犯的事儿。”
“也许确如你所言,”拓跋月颔首,“倘如此,大王应该在民部安插了眼线,盯着老六的动静。若敢造次,他必……”
言及此,拓跋月顿了下来,秀眉微微蹙起。
少时,她豁然一笑,道:“我知道了。以老六的心性,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所以,大王是想利用老六这一点,让他去查其他宗王的账。”
“啊?”霍晴岚惊讶不已,不知该如何接口。
一时间,她只觉这些玩弄权术的人,无不长着一颗千窍心,她想不到,也看不穿。
“之前的民部尚书,可能也知道户籍、土地、赋税有问题,但他得罪不起宗王。但老六就一样了,反正他吞下去的都吐出来了,他也看不得别人饕餮自肥。再说了,旁边有人看着他呢,他又能搞什么花样!”
听拓跋月这么剖析,霍晴岚全然明白了,不禁叹了口气:“把背叛过自己的人整治一番,再来收作爪牙。大王这手段……”
“高明!”拓跋月笑了笑,给沮渠牧犍此举做了评判。
那一头,沮渠无讳来到永福殿中,在他阿母那里歇下了。乞伏琼华早知儿子会被放出来,一早便命宫人为他收拾房间。
待见了儿子,乞伏琼华心疼得不得了,忙把他搂着一阵嚎啕。
沮渠无讳心里一酸,他还想让他阿母安抚他呢!
见状,他只能把满腹委屈咽回去,笑道:“儿子这不是好好的?阿母,我这一年怕是要住在你这里了。”
随后,沮渠无讳说起今日任命之事。乞伏琼华虽觉诧异,但心中却宽了几分。
“看来,你王兄还是顾念手足之情的嘛!”
她还记得,她求王后相助被拒之门外后,便又去沮渠牧犍跟前求情。沮渠牧犍依然冷着脸,说老六玩忽职守酿成大错,如不重罚无以给吐谷浑使团交代。
当时,她气得狠了,便说了一些怨毒的话,让沮渠牧犍弄清楚,谁才是他的亲人。
想来,这些时日他也想明白了,所以才以为小公主祈福为由,行曲赦之事。这么一想,乞伏琼华只觉憋闷的心绪,也烟消云散。
见儿子不言语,她便宽慰道:“你们毕竟是兄弟,你只是玩忽职守,不妨事的。以后好好做便是了。”
沮渠无讳愣了愣。他本以为,经此一事他阿母能长些脑子,未想她还是看不明真相。
他忍不住质问:“阿母,你真以为,我是因为所谓的‘玩忽职守’,才被他惩治的?”
“我知道不是,也因为你……”乞伏琼华眼里有了几分埋怨之色,“你画了你王嫂。”
“什么王嫂,我可不认!我只有一个王嫂,她都不在人世了!”沮渠无讳愤然。
沮渠牧犍固然无情,尹夫人固然老谋深算,但平心而论,他的王后、她的女儿李敬爱却温柔可亲,真心待人。哪像现在这位,从身份到性情都是假的。
想到拓跋月,沮渠无讳心里就觉窝火:“再说了,我又没做别的事,不过只是画了幅画。”
“你还想干什么?”乞伏琼华蹙眉道,“算了,别招惹她了。她要是真养了面首,犯了宫禁,你王兄总会收拾她的!”
闻言,沮渠无讳苦笑道:“罢了,不说那个女人了。只是,阿母,你须明白一件事,我被拘在别馆,还挨……”
怕她担忧害怕,他忙换了句话:“我受罚不是因为明面上那事儿。此番,让我做民部尚书,无非是在考验我的忠诚。我须得规行矩步。”
话是如此说,心底却暗道:我会受你摆布?
抬手拍拍阿母的肩膊,他努力攒出一个笑脸:“阿母,我饿了。我想吃柰,酒泉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