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虽然紧邻官道,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素来人流不多,旅店的老板也没遇过什么事,头一回看见苏令瑜这样的人。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她先后回来两次,第一次已是狼狈到吓人,第二次更是明显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区别只在于第一身衣服上还都是老虎血,这回是她自己的血了。
她总算开始难支,后背的伤口还没止血,吓坏了陈皮,连滚带爬去给她找大夫。只是这地方要找个大夫来也真是不容易,苏令瑜心知等不到,便让掌柜的弄来热水细布,自己清洗裹伤。等她给自己差不多收拾完了,陈皮才领着个赤脚郎中回来,给苏令瑜又看了一遍,留下金疮药和红花油,开了个方子,说她今夜或许会高热。陈皮跑前跑后给她抓药煎药,叶三又自掏腰包给苏令瑜买了只老母鸡让老板炖汤。她自己倒跟个没事人似的,也不肯去睡一会儿,独个跑到廊角里坐着发呆。
慧清早早安置好苏细薇,在她房门外守了一阵,等到苏细薇梳洗吃过饭,安然睡下,他才在片刻犹豫过后,决定来看看苏令瑜。一找,自然是没找到。
苏令瑜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骤然看见苏细薇,她想起了太多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全服思绪都被打乱了。
苏细薇可以说是苏令瑜人生中第一个对头冤家。这妮子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为人子女不似经商做官,许多时候,并不是你有本事就能讨到好。同一屋檐下生活,也并非有本事就能多争到些什么。身为子女,在父母偏爱这件事上,你能有多少,主要取决于父母肯施舍多少。
上苍或许也算公平,给了苏令瑜在外游刃有余的能力,便让她在家中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上,生来不占便宜一些。苏令瑜想起过往种种,虽然觉得困于后宅时同苏细薇争夺的那些东西都轻贱得可笑,心中那一关却迟迟过不了。
她仍然视一个对她毫无威胁的苏细薇为仇敌。
什么罗裙啊,钗环啊,什么父亲的关注,母亲的认可。统统都是没用的东西。她没有这些,一样风生水起。可是、可是。
苏令瑜心里徘徊着这两个字,却想不出这个“可是”后面能接上什么,也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她不想看见苏细薇。
她讨厌苏细薇。
慧清没在苏令瑜的卧房看见她,实在不懂这个人伤成那样还能去哪里,可别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恰好陈皮也端着碗粥着急忙慌在找人,慧清跟他一起四下找了一圈,好在这民旅不大,到底也是被他们找到了。慧清远远看了一眼苏令瑜的背影,想起苏细薇在路上跟他说的那些话,心情有些复杂,便从陈皮手中接过粥碗,默默示意他不必跟着,自己端着粥走去苏令瑜身边。
苏令瑜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他来了,总之全无反应,慧清站在她身侧,低手把粥碗递过去,“用鸡汤熬的粥,喝吧,他们为了这一口汤很是尽心。”
苏令瑜没理他。
慧清皱皱眉头,但也不知还能怎样说,很轻地叹了口气以后,只好也在苏令瑜旁边席地坐下,很谨慎地和苏令瑜保持着一点距离,把粥碗放在两人中间。
“你和你妹妹的事情,回来的路上,她告诉了我一些。”
苏令瑜始终没有任何目光波动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些,仍旧没有吭声。
慧清轻声道:“我知道你和她关系不好,但毕竟姐妹两个,如今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苏令瑜忽然冷笑一声,语气十分尖锐,“她一个庶出私生的野种,她也配算我的妹妹?也配跟我用相依为命这四个字?!”
“……”
由于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确定苏令瑜眼下的立场,苏细薇在跟慧清讲述她二人过往时,说辞十分含糊。因此慧清虽能从中听出她们关系不睦,却并不知道究竟是不睦到了哪种程度,还以为是寻常姊妹之间会有的矛盾,依照他对苏令瑜的了解,他完全没料到苏令瑜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他却也知道必定是自己说错了话,然而皱眉过后,还是忍不住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苏令瑜偏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慧清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字让她瞬间回到了曾经在家中面对指责时的某些感受,她想到总是无条件护着苏细薇的那个人,难以自控地用上看那个人会用的仇视眼神瞪着慧清,“那不然我应该怎样说话?你若是觉得她丝毫没错,你就滚去她身边,少来烦我!”
慧清也不是个好脾气的,被她无缘无故发作,当即也不高兴起来,但旋即想到她这反应异常,便又立刻消了气,放软了自己的态度,“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这样想。当今世上,虽也有苛刻门户在自家儿女中挑剔什么嫡庶尊卑,这却既非持家正道也于情理不合。你…你苏令瑜,怎么会是这样眼界狭窄的人呢?”
苏令瑜不擅长应对别人的好话,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怪异地看了慧清一眼,别开目光,冷冷道:“我就这样。”
“你不是这样的。”慧清皱眉:“你如果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你就不会还记得你对交城百姓的承诺,你就不会记得在结案以后还要保护刘氏母女的安全,你也不会为了帮我辩驳去追人。”
“…那是因为这些事对我有好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苏令瑜这下是真的被膈应到了,别人都是怕骂名,偏偏她怕善名,慧清突然把这么一顶大好人的帽子扣她头上,简直让她恶心得汗毛倒竖。
慧清不依不饶:“不,一定不是这么回事。你好好想一想,你在乎的真的是这些东西吗?是什么样的想法,迫使你说出这么刻薄又愚蠢的话?苏令瑜,你心有魔障,非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