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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外。

海公公低声与沈临毓道:“圣上心情不大好。”

沈临毓给他看自己手中的折子,道:“这递上去,圣上定然更不高兴。”

折子很厚,海公公只看这厚度就晓得事情不小。

两人进去里头。

永庆帝聚精会神看着手中文书。

考官们正忙着批阅春闱的考卷,永庆帝叫他们把答得有意思的策论文章抄录一份先送来给他过目。

待沈临毓行了礼,永庆帝问:“你也还没看过这些文章吧?等下看看。”

沈临毓没有直接应下来,反而面露犹豫之色:“我也正想和您说一说春闱。”

永庆帝闻言抬起了头:“是有什么进展了吗?能查到岑文渊的头上吗?”

“没有铁证。”沈临毓道。

永庆帝皱眉,神色严肃:“朕上次和你说了,若没有实证,朕希望岑文渊有个善终,莫要弄得难看了。”

沈临毓把手中的折子递了上去。

“今日不是跟您替舞弊之事,而是这次的考生、岑太保的孙子岑睦。”

“岑睦和二十九年落榜的考生彭禄是同窗,他与彭禄的胞妹无媒苟合又弃之不顾,使得那女子一尸两命。”

“不久之后,彭禄死于意外落水,彭母承受不了打击病故。”

“彭禄原本对三十年的春闱胸有成竹,他死后,他在书院的先生拜访岑太保,没多久也死了。”

“且岑睦逼迫过家生子,以至那少年自尽,他姐姐想讨说法也遇害了。”

永庆帝的目光落在折子上。

上头写的比沈临毓口述的要详细得多,看的人气血上涌、眼睛都痛。

可再是生气,永庆帝也没有改自己最初的想法:“全是零碎的口供,太浅了些,再者,岑文渊做了什么,你能猜,但你摁不死。”

“所以我跟您提的不是定岑太保的罪,”沈临毓指了指那些策论文章,“是岑睦能不能登榜的事。”

永庆帝抬了抬眉,示意他说下去。

“离张榜还有三日,不久后便要殿试,我朝殿试只论名次,除非犯了大错,否则最次也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岑睦论学识,他应当能登榜,殿试上若是答得和您心意,他得个二甲,甚至会被您点为头甲。”

“可岑睦也是个哑炮,我手上的证据还不足以坐实岑太保舞弊,但您看,我已经有这些收获了,或许再两三个月,线索收拢,岑太保无处可逃。”

“他多行不义,岑睦得他庇护,前头那么多混账事儿都抹了,还成了天子门生,等揭发开来,伤的是您的颜面,是科举公正的名声。”

“时间紧迫,我再三考量、先把这些证据递上来,望您把岑睦的名字划去,以免之后……”

永庆帝靠着椅背,一时间没有说话。

思量许久,他才问:“临毓,你有多少把握?”

“五成。”沈临毓道。

永庆帝气笑了:“才五成你就这么着急?”

“岑太保参与舞弊已是板上钉钉,”沈临毓垂着眼,解释道,“五成,是我能成功弹劾他的把握。”

永庆帝深深看着他,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朕是真的希望,岑文渊能得个善终。”

沈临毓道:“是他辜负了您的信任与支持。”

放榜那日,贡院外头里三层外三层。

有人欢喜,有人悲痛。

岑睦没有挤着去看,他原就觉得自己答得不错,与祖父讨论后更是信心大增,等待的日子里又听了其他考生的文章思路,越发胸有成竹。

岑太保整日笑呵呵的。

他没有提前向考官们打听,同僚问起也十分谦逊,但只看他心情,千步廊里都觉得岑家孙儿应是十拿九稳了。

直到岑家家仆寻来,慌乱地与他禀报。

“老太爷,三公子落榜了!”

岑太保手里的笔啪的掉落在桌上。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不是你们看漏了?”

“仔仔细细看了八九遍,”那家仆快哭出来了,“没有公子的名字。”

岑太保蹭的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

主考是大学士费盛,岑太保一心要去问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要看岑睦的墨卷与朱卷!

走到一半,火烧火燎的心被迎面的风一吹,瞬间冷静了下来。

岑太保停下了脚步。

不行。

眼下不是盛气凌人地去找主考的时候。

“先回府,”岑太保交代跟上来的家仆,“先回府一趟。”

等他赶回太保府,却得知岑睦不在府里。

岑睦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苍白着脸赶去了贡院。

这时,杏榜前聚集的人已经少了,岑睦没费多少力气就挤了进去,瞪大着眼睛从头至尾一遍遍寻找自己的名字。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岑睦越看越着急,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存着,几乎连身子都要扑到那榜上去。

再三确认后,那一丝侥幸也消散了。

他就是落榜了。

科举,是需要一些运气的,显然这一次,他的运气很差。

岑睦失魂落魄地回到太保府,被带到书房里时,他喃喃唤了声“祖父”。

岑太保靠坐在圈椅上,神色疲惫极了:“晚些时候,我想办法和费大人打听打听,落榜也得落个明白。”

岑睦点了点头。

这种事到底不体面,传扬出去,也会叫其他考生侧目。

岑太保没有大张旗鼓,只叫人悄悄往费府走了一趟,没想到,上门去的人吃了个闭门羹。

几乎是一瞬间,岑太保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费盛为人敦厚实在,极其和气,哪怕这事情不好细说,也不会让人吃闭门羹。

难道,阿睦的落榜并不简单?

但能越过主考,一言定阿睦生死的……

只有圣上!

除了圣上、谁敢这么插手春闱?

可这是为什么?

是,镇抚司在查二十九年的科举,但不管怎么查,也轻易按不到他头上。

就算有些流言蜚语,圣上难道就为了那些没有实证的事,就把阿睦的名字划掉了?

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岑太保的心上。

他一夜未眠,辗转反侧。

身边,太保夫人也被吵醒了,心情格外复杂地看着丈夫的后背。

是,她不喜欢岑睦,一想到岑睦高中后把自己看重的孙儿彻底比下去,她就气闷极了,但岑睦真的落榜了,她幸灾乐祸之余也难免纠结。

唉……

歇得不好,岑太保起来后精神不振。

朝房里,同僚们只当他烦恼孙儿落榜,纷纷宽慰劝解。

岑太保应付了两句,寻了费盛身影,正想上前寒暄两句,就见费盛一个转身避开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果不其然,早朝上,沈临毓突然发难。

与岑睦有关的丑事一桩桩摆出来,直指岑太保庇护孙子,视人命为无物。

“彭禄”、“彭芸”、“龚老先生”等等名字出来,似电闪雷鸣,炸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名字?

镇抚司、沈临毓到底是什么狗鼻子,这样的老黄历都能被翻出来!

沈临毓准备充分,有条不紊,最后话锋一转:“镇抚司从冯正彬家中抄出来些佐证,他清楚永庆二十九年的科举有内幕。身为太保的学生,冯正彬的死,太保您怎么看?”

岑太保一张脸铁青。

怎么看?

郡王爷就差把“你是凶手”挂在嘴边了。

这真是、真是!

“血口喷人!”岑太保气得浑身发抖,顾不上平日的仁慈模样,他指着沈临毓,咬牙切齿道,“王爷这是血口喷人!

冯正彬怎么死的,是你们镇抚司要查清楚的事!

查不出来,也不能为了给我泼脏水就盖到我的脑袋上!

我没有杀过他!”

沈临毓却笑了下:“我喷您什么了?我有说冯正彬是您杀的吗?我和您说的是,您为了您的孙儿做了不少事。”

岑太保气得摇摇欲坠,全靠边上另几位官员把他扶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上、圣上……”

永庆帝端坐在龙椅上,面上透出几分犹豫之色来:“众卿如何看?”

文武大臣们嘀嘀咕咕的,最后是章振礼站出来,拱手道:“昨日才放榜,之后还有殿试,臣还是先前的意见,这一科结束前审查几年前的科举舞弊,实在不够谨慎,会动摇考生。”

“章大人这话不对,”沈临毓朗声道,“只有朝廷能够公正对待科举,考生们才会有信心。

我们得让他们知道,无论过去几年,只要有蛛丝马迹,圣上就不会放过舞弊之事,如此才能不寒了学子们多年苦读的心。

话说回来,我也没有说太保大人参与了舞弊,我从头到尾说的是岑睦行为不端,太保徇私枉法。”

金銮殿里,议论纷纷。

站在这儿的也没有几个傻子,成昭郡王说的是“没说杀人”、“没说舞弊”,可话里话外是个什么意思,都听得出来。

而在议论声中,站出来的是吏部员外郎林大人。

二十九年因伤了手、写了一卷子的鸡爪字,在三十年再考被钦点为探花的林珣恳切道:“臣以为郡王所言极是。”

他已经明白了,那年的受伤不是意外。

他运气差,被人盯上了。

他运气也算好,最终只浪费了一年。

但一年也是年,还有更多的再也没有机会的人,折在了永庆二十九年里。

他作为受害者都不站出来,那还像话吗?

有人领头,自然也就有人附和,说“该严查”的,说“细查包庇之事”的。

岑太保气得发胀的脸一点点平缓了下来,迅速看了眼那高高在上的明黄身影。

他懂了。

发难的不是镇抚司,不是郡王,而是永庆帝。

没有永庆帝的许可,成昭郡王会把这些还没有实证的事拿出来弹劾吗?

郡王能在这里长篇大论,足以见永庆帝的态度。

“岑爱卿,”永庆帝的声音传过来,“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岑太保苦笑。

他早感觉到圣心在一点点远去,但他的确没有料到,永庆帝会不顾旧日恩情。

“清者自清。”岑太保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副悲痛拒绝的模样。

他能解释什么?

说破了嘴皮,也说不破天。

“科举舞弊动摇国之根本,众卿当谨言慎行,”永庆帝道,“但岑爱卿,纵容子弟伤人性命,你得给朕一个说法。

在查明之前,你闭门思过吧。”

岑太保叩谢了圣恩。

一切如他所料,科举舞弊盖不实,若没有其他事情,郡王想发难都师出无名。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为什么会知道彭家的事?

岑太保走路不稳,被一顶轿子送回太保府。

府内众人得了消息,急得团团转。

“闭门思过?”太保夫人险些把佛珠捻断了,“老太爷犯了什么事?”

“好像是三公子的事,镇抚司弹劾太保徇私枉法。”

啪!

珠串到底还是断开了。

珠子滚落,太保夫人看着剩下的那根细线,眼底红得似着了火。

“混账东西!”她咒骂道,“我就知道他迟早惹出事来!老太爷还说家里要指望他,他明明就是个讨债的!”

岑睦跪在岑太保的书房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还没有从落榜的痛苦里走出来,今日又被一头棒喝,砸了个晕头转向。

岑太保捂着心口,质问道:“镇抚司为什么会知道彭家?知道龚枚?!”

岑睦张了张嘴,艰难地问:“彭芸不是小产死的吗?彭禄不是失足落水吗?他们的母亲不是病故的吗?还有龚老先生,他、他不也是年纪大了,生了病……

什么叫您徇私枉法?”

岑太保见他整个人混乱极了,抬手就是一巴掌。

此时气力不够,胳膊抬起来也费劲,他打到的是岑睦的脖颈,劲也不足,但足够让岑睦心惊胆战。

这么多年,岑睦挨过祖父的训,但从来没有挨过打。

“您……”

“你以为天下都是这么巧的事?”岑太保指着岑睦,道,“彭家指着那一胎飞黄腾达,不想点办法,那女的能小产?

你以为彭禄是什么良善的?他拿彭芸的死和我谈条件,让我保他春闱得中。

他要老实些也就算了,但他在书院里夸下海口,我岂能留他这么个隐患!

他得死,他那老娘也得死。

龚枚是被彭禄害的,他听了彭禄的话,来找我追问彭禄死前到底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要多管闲事!

明明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从来没有人知晓,为什么?为什么被翻出来?!”

在惊人的真相和连声的质问里,岑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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