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吃了三块凉瓜,定西侯那因着午前赶路而热燥的心才算缓了过来。
擦了嘴,他看着陆念和阿薇道:“下个月皇太后七十冥寿,承平长公主向圣上提出、想在相国寺做水陆道场。早朝上圣上便提出来了,听听各方安排和想法。”
皇家做事,自然是有人嘴皮子一碰,有更多的人忙前忙后。
陆念听了疑惑:“相国寺虽最早也是皇家敕造,但现今早比不得从前了,这几十年间没有再操办过皇家法会了吧?”
“上一次还有五十年前,你定然不晓得。”定西侯道。
“京中另一敕建寺就在西山顶上,说远也不远,”阿薇说完,疑惑道,“这与书道有什么关系?相国寺也没有什么碑林吧?”
“皇太后爱好书法,”定西侯解惑道,“这水陆道场不仅仅是皇家法会,也有集众家所长的意思。
她想收集京中各家书帖,不拘出身,哪怕是普通百姓、亦或是小吏、贱籍,只要能写出一手好字,诗词也行、经文也行,等法会时就把那字挂在相国寺中。
西山敕建不远,但对寻常老百姓来说也远不及相国寺方便,且相国寺这些年多是官家拜佛上香,也不算太入了民间。”
阿薇听懂了:“既为皇太后办法事,投其所好、收集书法,又以此为由头,长公主想要看看章振礼的底。王爷那儿想一举两得。”
定西侯连连点头。
金銮殿中,圣上一提出来,他就猜到这一层上了。
“这招好使,”他道,“来头够大,哪怕安国公和章振礼心里犯嘀咕,他们也回拒不了,只能硬生生咬钩。”
“这是个露面的好几回,”陆念道,“朝中但凡书道上有一手的,必定抓紧机会。章振礼谦虚几句,未必就入局。”
阿薇握着她的手,道:“王爷既然让长公主出面,后头应当也是一环扣一环,给章振礼备了饵了。”
陆念听得笑了起来:“也是。”
爬花架子上,绿叶藤蔓缠绕,阳光透过缝隙撒下来,碎碎落在她的身上,一双明亮眼睛里全是灿然的光。
定西侯看着她的笑容,一时感染着也想笑,可下一瞬再想到她不笑时的样子,心又突突的痛。
“必须让他咬饵,”定西侯赶紧开口道,“我赶紧过来问一声,也是怕误判了王爷的打算。
没有打好配合,可惜也就罢了,万一出错了、拖了后腿,那就坏事了!
既然就是奔着章振礼去的,那这道场一定要在相国寺办起来。”
阿薇听他这口气,便问:“怎得?还没有敲定下来?”
“还没有,”定西侯倒是习惯了,给两人解释道,“成不成,讨论两三天;确定后,怎么办,又要拉扯七八天;仪程确定,布置下去,按部就班,还得好几日。
官场上就是这样,好在时间还够。”
陆念嗤笑地评价了声:“确实麻烦,不比我们想砸就砸,想告就告。”
定西侯:……
等他简单吃了午膳回到官署衙门里,果不其然,还在讨论呢。
“礼部那头翻来覆去的,就是皇家道场没有入民间的先例。”
“老夫跟他们说了,那相国寺原也是敕建的,去年还大修过,平素去的都是官家信众,怎么就当不起皇家道场?”
“就是,他们是怕圣上贵人们祭拜不方便,可出城上西山,能比内城相国寺方便?”
“我认为那书道会是个好主意,皇太后最是喜好这个!”
“也是大家伙儿切磋学习的机会嘛!”
定西侯也算有备而来,倏然找到机会,背着手凑上去:“呦,老大人们商讨着呢?
哎呀,我家中有副对联是皇太后曾经夸赞过的,至今都是面上有光,很是荣耀。
我就想、过几日让人把对联拓一拓,做法事时送到相国寺摆起来。”
话音一落,数道目光落在定西侯身上。
“侯爷,还没有敲定的事儿……”
“唉!”定西侯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劝,“老大人,我们都是朝中老臣了,这点察言观色的心还是要有的。
长公主提出来,圣上早朝时询问了,他们两位是来听我们怎么反对的吗?
反对圣上、长公主兄妹对皇太后的拳拳思念之心?反对儿女孝顺母亲?
想什么呢!
点头就是了!”
众人一愣。
定西侯又道:“百善孝为先,阻拦圣上和长公主尽孝,我们成什么了?”
“怎么是阻拦呢?没说不让办法事,现在讨论的是哪里办、怎么办!”有人试着把思路转回来。
定西侯不听,继续说他的:“做儿女的有儿女的想法,我们是臣子,怎么还对别人儿女如何尽孝指手画脚起来了?
相国寺办法事,劳民伤财吗?极其不方便吗?于礼不合吗?
压根就没有什么难处,结果卡在这儿,难道不是我们在为难圣上与长公主的孝心吗?”
一众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定西侯本就嗓门大、中气足,说话又不收着,短短时间里引得原本不在这殿内的官员也都凑到了门口,甚至还有从隔壁衙门跑来听的。
如此一顶顶高帽戴到众人脑袋上,一时之间,不是若有所思,就是面上不好看。
“这话从侯爷口中说出来,怪有意思的,你们侯府的孝心啊……”
外头传来如此一句。
定西侯听见了,脸上一黑。
一眼看去,人群中也没找到具体是何人,但八成就是那些与他政见相悖、或是平日就有嫌隙的,借此落井下石嘲笑他。
他要脸,自然不满,但再不满,也不是吵架的时候。
想想阿念,想想阿薇,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长叹一声,道:“吃一堑长一智!
我以前真是想得少了,觉得儿女就该听父母的话,忽略了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他们尽孝的方式,我一味大包大揽,只会弄得更糟。
我当爹的管儿女都管出差池来了,我们当臣子的、管皇太后的儿女尽孝心,配吗?”
做臣子的可以劝诫进言。
但当臣子的称“爹”……
疯了吗?
有人暗骂定西侯胡搅蛮缠、偷梁换柱地在这儿把事情复杂化了,也有人暗自审视他、这位领兵打仗的武将怎么突然口才有长进了。
口才这东西,占理有占理的辩法,搅水有搅水的浑言,又不是公堂上论真理,废话连篇能把对手说晕了、那也是能耐。
定西侯今儿水平大涨。
定西侯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的目的就是尽快促进此事。
有人酸溜溜地道:“侯爷府中那对联,是原配夫人留下来的吧?好在是得了皇太后青睐,否则也不晓得能不能留到今日了。”
定西侯老脸一臊,硬着头皮道:“是啊,她写得一手好字,只是没得及交给子女,他们的字随我,能看、但难登大雅之堂。
说来我那外孙女喜欢书法,借着书道会,正好能多看看、多学学。
唉,王大人、于大人,你们的字好,到时候可千万别藏拙啊!”
定西侯点了几位,一时间热热闹闹的。
有人便是有些意见想法,也不好再追着定西侯戳心窝了。
反而是手上有些本事的、家中有藏帖的,纷纷动了心思。
定西侯要拓对联,我家也有皇太后夸赞过的字,我也拓了送去!
待下衙时分,消息传到镇抚司,各处差不多已经统一了意见,从“能不能在相国寺办”进展到了“如何操办布置”上了。
沈临毓抿了口茶,呵地笑了声:“比预计得快些。”
穆呈卿凑过来问他:“章少卿会上钩吗?”
“有人会上钩。”沈临毓慢条斯理道。
上钩的人,自然是安国公夫人。
她本经常到访相国寺,对里头各处规制十分了解,一听承平长公主提议了水陆道场,立刻往公主府递了帖子。
长公主二话不说就给她拒了。
安国公夫人看到退回来的名帖,心里发虚:还为上回的事情恼着呢!
是,那事怪她自己。
她当时以为长公主定然看不上那余如薇,又管不住郡王爷三五不时往广客来跑,试问哪位母亲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给别家女儿抬轿的?
何况论出身论能耐,都是郡王爷高高在上。
后来安国公夫人想转过来了,长公主那恐怕是维护、是不愿意别人说话,可那不是迟了一步嘛。
近来她捏着鼻子、努力和陆念母女交好,也是为了缓和长公主那一头……
谁知道,帖子还是被退了!
安国公夫人委屈得不行,又不能就此放弃,只好打听了长公主到访相国寺的日子,赶紧来等着。
承平长公主的车驾到了山门。
说的是轻装简行,只为商讨定夺,因而人员简单,陪同的礼部官员也只有三五人。
安国公夫人作为超一品国公夫人,陪笑凑上去,还是得了在长公主跟前说话的机会。
“真巧。”长公主瞥了她一眼。
安国公夫人讪讪:“您知道的,我有两个儿子在寺中摆了往生牌。”
长公主应了声,倒是给她留了体面,让她跟着一道转转。
安国公夫人顿时来了劲,仔仔细细向长公主介绍相国寺。
长公主边听边看,时不时与礼部官员、住持大师商量几句。
“这里办道场倒也宽阔,敞亮些,佛音佛言能让寺外都听见。”
“我想尽量多征集一些书法,好的画作也可以呈上来,这儿多做一些展示,避风避雨是最要紧的,莫要毁了东西。”
“还要多备些桌案文房,让人现场临摹、书写,不止是公侯伯府、官宦世家,京中读书人有书院、衙门的背书都可以来。”
安国公夫人捧着:“您真是一片孝心。”
“长公主原本还想让更多的老百姓都能来听听、看看,可惜……”有嬷嬷叹了声,“礼部和寺里都怕照顾不过来。”
“那是、那是。”安国公夫人连声附和。
“我们这也不是比试、不论高下,”长公主说着,“我另备一批笔墨,都是寻常东西,愿意当场留字为皇太后祈福的,都能领一支笔、一块墨,全当个纪念。
这般看来,也缺个题字的。”
安国公夫人耳朵一竖。
住持道:“既是为皇太后祈福,还是圣上与您亲自书写最合适。”
“我和皇兄写水陆道场的,这收集祈福帖子的就另寻个人吧,”长公主若有所思地道,“字要写得好,人品端正些,百官之中谁写得出色?”
礼部官员正要回答,安国公夫人先抢了先。
“长公主,”她借着就在长公主身边,忙开口,“说来我们振礼的字写得不错,圣上都时常夸赞呢。”
“是吗?”长公主问着,眼神询问礼部的人。
“是,章少卿一手好字。”礼部官员道。
“他日常都写台阁体吧?”长公主故意摇头,“母后喜好广泛,我给她寻好字看,可不是让她看奏章。”
安国公夫人哪里肯错过,着急道:“振礼别的字体练得也很不错,还望长公主给他一个机会。”
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那就拿些来瞧瞧,等我问过皇兄,他点头了我才好点头。”
安国公夫人闻言,略松了口气。
姿态高是应当的,长公主在皇太后的事情上越谨慎仔细,机会落到他们头上时才越荣耀。
振礼的字一直写得很好,只要圣上和长公主愿意考虑他,他就一定不会输给别人,安国公夫人对此很有信心。
“我回去就让振礼整理整理,抄写一篇文章,送到长公主府让您过目。”她道。
长公主微微颔首。
安国公夫人喜笑颜开。
她今日没白来,没白陪这么多笑脸!
瞧瞧,不就给振礼、给他们安国公府寻到了长脸的机会了吗?
话说回来,听说事情没敲定、定西侯就在衙门里嚷着要把原配的对联拓好送到相国寺时,安国公夫人还腹诽过,怎么就他家有这等好事、难道是长公主在为余如薇铺路?
现在想来,铺就铺呗。
只要振礼的字往那儿一提,人人都看见,这也是他们安国公府的阳关道哩!
等下回家,赶紧告诉国公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