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时。
队伍按行程来到苏县,计划是在此休整一两日,而后再继续起程。
但李宣和柳栖凤并未立即进城,而是如约来到了县城五里外的一处农家荷塘边上。
荷塘颇大,足有几十亩,正值荷开时节。
青蓬点缀,淡紫荷花,偶有小舟行于塘上,映着落日金辉,农家嘹歌高亢,景色秀美,三两良人携手漫步其间,却道是雌雄萌动...
苏县乃是大县,人口众多,远胜于平洲任何一县,隶属祁州府管辖。
这一处荷塘,算是县城周边最出名的景点之一。
每至荷开时节,都能引来无数游客和文人踏足,一是赏景,二是挥洒笔墨,卖弄风骚。
因此,当地官府倒也在荷塘间建造了不少农家院落和凉亭,供游客停歇之用。
李宣和柳大小姐选了一处立在荷塘中心的凉亭走了进去,二话不说,便先摆好了画框。
此处是最佳的观景台,平常人满为患,但此番是堂堂的魏王爷到场,闲人自然得让路。
不过,支得走闲人,却支不走“有心人”。
赵紫薇和叶浪似有默契般,也没有即刻进城,而是不约而同地来到荷塘边上。
隔着一段距离,远眺塘心小亭,二人碰头。
赵紫薇眼有异色,微笑道:“过了一夜,却不知叶世子是否想通了一些问题?李宣此贼狡诈,且色欲熏心,阿狸...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这要是被他把心给蛊惑了去...”
“本宫的意思,只是想让阿狸教教他礼仪,不曾想这厮竟想夺了世子所爱啊。”
她几乎明着挑拨道。
站在她的角度来说,赵义匡身在李宣手中,她无法对之采取过激的行为。
但叶浪不同,这位大世子素来心胸狭隘,最为妒情。
挑起他与李宣之间的矛盾,会让李宣疲于应对,继而露出破绽,便可让她伺机探知到自己弟弟下落,乃至于借叶浪之手救回太子。
再者,她此来也想亲眼看看,李宣这个狗贼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竟在短短几日之间让自己的闺蜜对他态度大变。
叶浪躬身行了一礼后,道:“殿下的意思,微臣明白。营救太子,本就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分。更何况...他还想夺我所爱?殿下宽心,微臣已有对策,可在几日内迫使其乖乖交出太子!”
赵紫薇眼前一亮,“好,那本宫就静待世子佳音!”
说完,也不多言,径直朝塘心小亭走去。
叶浪带着自己的侍卫叶情,也紧随其后。
边走,边小声细语道:“事情办得如何?”
叶情轻声回道:“属下已提前入城告知了苏老,苏老明言...定让此子过不得苏县。”
“很好。外祖父是这苏县的土皇帝,多年前曾在战场上为陛下挡过箭。朝廷对之恩赏有加,陛下登基后,更是以苏家之名为县,赏于外祖父。有他这话,李宣必死无疑。他秋神山再诡诈,虎威军再强,在这苏县境内也等同宵小!”
“是。苏老是此县县主,几位大舅爷又都是当地掌兵的将领,李宣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闯不过这条阎罗道!不过,李宣一死,他手下之人会不会对太子不利?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陛下怕是会震怒。”
“哼,欲成大事者,何以畏首畏尾?别以为本世子看不出来,公主让阿狸接近李宣,实则是有意挑起我的妒忌,想借我的手对付秋神山。近些年,我们叶氏在朝中势力不断壮大,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陛下已有意打压我们叶家一党,你认为柳学士为何迟迟不肯答应我与阿狸的亲事?”
叶浪眼角闪过一抹冷色,道:“表面上,柳天河借着阿狸的自主意愿做搪塞,可实际上...却是陛下授意而为,让柳家拒绝这门亲事。即便拒绝不了,也得拖着。”
叶情皱眉道:“陛下为何如此?”
“这还想不明白?五朝盛会之后,当朝宰辅便年满下仕还乡。空出的相位,论实力,论资历,都该是父亲顶上。但陛下深知,只要我叶家夺得相位,便等同控制了整个朝堂,一家独大。站在帝君的角度,是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柳学士在朝中门徒众多,极具威望,若他成了我的岳丈,父亲的相位唾手可得!因此,皇帝要阻止我与阿狸联姻,压一压叶家的气焰。”
“这...那既是陛下的意思,只怕世子这门亲事不易谈成...”
“不易谈成,不代表谈不成!不过,既然是他赵氏欲对我叶家动手,那就怪不得我们心狠手辣了。本世子是喜欢阿狸,但你当真认为我的真正目标是她?”
“世子的意思是?”
“娶阿狸,只不过是助父亲夺得相位的关键一步。但柳家迂腐,过于愚忠,却也不可过多倚仗。本世子的最终目标,从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赵紫薇!不妨与你明说,此次我自愿跟来平洲,有两个目的!一是夺得阿狸欢心,尽快促成婚事。二,便是设法除掉赵义匡!”
听此。
叶情的脸色唰一声变白,冷汗道:“这...”
叶浪却扭头盯着他,黠笑不已:“怎么?你很意外?赵义匡一死,皇帝便失去了唯一的男丁,后继无人,唯赵紫薇一女。那皇位该如何传承?”
“公主招婿,取其子为正统?”
“对!以赵彻的性子,若失去了膝下唯一的男丁,也定不会将皇位传给旁系。而赵紫薇一介女流,不可执掌皇权。那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为赵紫薇招婿,取婿子为储君,延绵国祚。那如果届时父亲身为宰辅,一力掌管百官,便可动用百官之力迫使赵紫薇纳我为正宫驸马。如此一来,我儿便是未来储君,叶家可取代赵氏成为皇族!”
“原来...主家和世子的计划是,先谋求与柳家联姻,助家主夺得相位。而后,再制造赵义匡的死亡,令赵紫薇被迫招婿,继而变相...登位...”
“没错!赵彻已年老昏聩,再也无法生出其他皇子,赵义匡若死,就只剩下赵紫薇一个嫡系。她不招婿延续继位,皇位便后继无人。我真正要做的是,拿下赵紫薇!但前提是必先让父亲夺得相位,这才不得已先笼络阿狸的欢心。你还当真以为我会真心喜欢她?呵呵,幼稚!”
叶情神色巨变,沉默了些许后,顿挫道:“可这事...那个人知道吗?”
不知为何。
在听到叶情口中说出“那个人”三个字时,叶浪脸色蓦然一冷,触电般止身,一手抓住他的衣领,狠狠道:“那个人又怎样?当年屠杀虎威军虽是他的计策,这些年也是他极力相助父亲坐稳朝堂。但他自视过高,一直将我叶家当成他的附属来看待。”
“父亲对此早就怒不可遏,待我成了赵紫薇的驸马,并生下龙嗣,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少在我面前提起此人!再不吝与你明说,此番赵义匡能偷溜出宫城,也是父亲一路开的绿灯,只为让他自己出宫受死。要不然,你认为仅凭赵义匡那玩心未泯的性子和韩大貂那老太监,就能穿过重重内卫的监视,跟随剿匪大军到达平洲?”
叶情吓得发颤的样子,“世子恕罪...是属下失言,世子饶命啊...”
一听这话,叶浪随即松开他,恢复了以往人畜无害的正人君子模样,还拍了拍他胸前,浅笑道:“别紧张!叶情啊,算起来...你是我叶家的远方族亲,乃本家人。近些年陪在本世子身边,也还算办得了事情。”
“本公子是看好你的,这才会对你说这些随时都会让掉脑袋的秘密。但只要你谨小慎微,好好替主家办事,日后飞黄腾达,也是可以预见的。但若有异心,你是知道后果的。”
叶情立马跪倒磕头:“属下愿为世子和主家效劳,万死不辞。”
沉重的磕头引来了前方赵紫薇的注意,不禁回头问了一句:“怎么了?发生何事?”
二人随即调转方向,叶浪还未开口,跪倒的叶情就抢先道:“回殿下,是属下不慎冲撞了世子,在磕头请罪...”
叶浪则顺势道:“惊扰到了殿下,叶浪该死,还请海涵。”
说完,便扭头肃然对叶情冷面道:“继续跪着,再敢惊扰殿下,你就自裁谢罪!”
“是。”
叶情跪得五体投地。
赵紫薇眉头浅蹙,却也没有多想,摆袖道:“走吧,看看那小子想做什么。”
叶浪应了一声,便快步跟上去。
而在二人走后,仍跪在地上的叶情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嘴角却微微扬起。
...
凉亭中。
李宣这边。
画框摆好之后,二人似有默契般只字不提“礼仪”上课之事,倒是有摆姿势作画的意思。
李宣站在画框前,一边吩咐侍卫研墨,一边开口指示着柳大小姐摆姿势:
“阿狸,往左边站点。对,头抬高。”
“嗯,这个角度就蛮好,映着落日余晖。挺胸,裙摆整理一下...”
“手稍稍下摆,很好,给我一个笑容!”
“完美!就这样了,别动,坚持半刻钟时间。我画好轮廓,你就可以过来。”
“...”
柳栖凤站在凉亭边上的一块奇石处,遵照着李宣的指挥,摆出姿势。
古代没有照相机,作人物风景画时,就必须得保持一定的姿势,稳定片刻。
待画作者脑中有了些许记忆后,才能自由活动。
柳大小姐保持着一个优雅从容而自然的姿势,身体的协调下极好,站在几乎纹丝不动,极为严谨,也很听话。
乖乖女温柔的样子,美煞旁人。
李宣动笔,不时抬头看着她,画笔时而轻快,时而迟缓,笔触得当。
很快就画好了人物和风景的大致轮廓,便放下手中的画笔,轻笑道:“好了。阿狸不必老着站着,会很累。我已记下你的倾世容颜与那无暇的落日之景,与这满塘的荷香。画作一旦落成,定赠予你。”
对于一个有经验的画者来说,对人像和画景的敏感度是极高的,根本无需让人一直傻站着等画完。
柳栖凤微微愣道:“王爷记忆力如此超群,这才没一刻钟的功夫,你脑中就已有了景象轮廓,无需我在站在摆姿势?”
说完,又不觉有些脸红。
只因...王爷刚才居然夸赞她轻视美颜,不免让大小姐心里有些甜甜的...
李宣顺势道:“那当然!不然你以为我这个中央美术学院的高材生,是浪得虚名的?再说了,阿狸天生丽质,落落大方,想让人记不住都难!”
他老了一炮糖衣,幽幽而笑,惹得大小姐更为羞涩。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赵紫薇的声音:“阿狸。”
李宣第一时间警觉,稍稍看过去一眼,蓦然一丝狐笑,而后摆手叫住正走过来的柳栖凤,道:“阿狸站着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