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赵洵过来陪她用过饭,便带着她二人独自出了王府而去。
她平时犯懒嗜睡,但是此时车中带着的几坛酒晃荡着飘出酒香,一直萦绕在她鼻间,扰了她的清梦,只心想着赵洵这些酒一定是上品。
酒香一直吊着她,勾起了她的馋虫,她已许久不用喝酒给自己生热去痛,但是此时倒有些犯了酒瘾。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酒上,倒突然好奇赵洵这是要给谁带这许多好酒。
“王爷,你这是要去见谁?怎么带这么多酒?”
“柳姨和师傅,他们二人无事最是喜欢小酌,贪杯着呢?”
元清晚来王府日子已经不短,但是这二人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想着徐姑姑为自己着急,这王府之中对他如此重要之人不应该一句也不曾提起呀。
赵洵轻笑一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王府之中没人识得他们二人,我这许久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说柳姨和师傅。”
元清晚一听来了兴致,眼睛一亮便凑到他身边。
“你应该知道,我十岁才回王府,从我生下来到回王府的十年,我便是与柳姨和师傅生活。”
赵洵是老王爷在外面生的孩子,后来老王爷被当初燕国的尹南王府的惠灵郡主废了双手双腿,也是那年才寻回的赵洵立为王府世子。
他从未提起过他的童年往事,他十岁才回王府,她也是从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中听来的。
“我的娘亲年少之时被卖进青鸟卫,她容貌昳丽、聪慧机敏,一路成长为我父亲十分器重的卫使之一。她狠辣果断,唯独对这个救过她、教过她的主人执念深重,不惜给自己主子下药,下药一事触怒了父亲,但是也是那晚有了我。”
说到此处,赵洵苦笑了一下,想起了自己那个狠心又倔强的娘亲。
“我对她而言不止是孩子,更重要的是她和这个男人在这世上的牵绊的证据,所以即使她那时身份特殊,还是偷偷冒险生下了我。但是她更重要的使命永远不会是我,于是她看中了当时因罪被落入风尘的柳姨,她帮柳姨逃离了千金阁,也将我交给了她。
柳姨带着我东躲西藏一路南逃到了通州,那时天下起义四起,已初具乱世之象,她一个弱女子,但还是让我活了下来。后来我两岁的时候,柳姨在路边救了一个男子,便是我师傅,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赏金猎人赤影。
我们三人一直躲在通州野村中生活了近十年,不闻外间日月。”
通州那十年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十年,柳湘教他读书、下棋、酿酒,赤影教他轻功、江湖经验,他无数次梦见他们二人对月小酌,梦见赤影带他去赌坊,被柳湘逮个正着,饿着肚子在院中扎马步,赤影不敢吱声却怂恿他打头阵卖惨博同情,梦见和村里小孩在河边奔跑、在河水中嬉闹。
因这二人,在那个偏僻冷清的小村庄,他这个不被亲生父母所爱的人才从未察觉过人生孤苦。
赵洵的语气中都是温柔,元清晚便知晓那十年他肯定很幸福,他现在或许位高权重,但是那十年是对他所最珍重的。
那乱世十年之后便是燕国灭国,黎、楚两国休战,他们有机会离开小村去外面看看。
谈起他的童年,元清晚好奇后来的事情,见他停顿,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后来呢?你将他们二人接来了盛京吗?”
赵洵闻言,眸中光亮沉了下去,眼中流露出几分杀气,“没有,他们没等到我。”
见他神情转换,元清晚意识到不对,后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伸手握住他,想止住他继续往下讲,赵洵反握住他,示意自己无事。
“天下乱世即将结束,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却遇到了浩劫。在一个燥热的秋日,几十个衣衫褴褛、目露凶光的男人冲进了村庄,没人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但那时的他们已经是一群丧失人性的饿狼,那个贫瘠小村庄成了他们在绝望之间看见的肥肉。”
再次面对那一天,依旧那么清晰而痛苦,又顿了顿道:“他们屠戮了那个村子,只有我活了下来。”
说起那些人,元清晚能明显地感受他压制不住的杀意,那个噩梦似乎在今日也醒不过来,要一辈子跟着他。
元清晚狠狠地捏了捏他的手,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他如同从当年醒过来一般,惊恐地望着现在,看着她的眼中氤氲着雾气,他的心中有太多的后悔和遗憾。
当他在村外看见那些人时就已经不安,他有预感那些人绝非善类,他一路冲回家告诉柳湘,想带着她逃跑。
柳湘一边安慰他狂心,在他转身之时便打晕了他,那时的柳湘或许比他更明白那些人是绝不会放过小村子的,面对那些从战场活下来的男人,村里老弱妇孺都逃不了。
等他苏醒过来,他使尽全力推来木栏地窖中爬出来时,那个乱糟糟的屋子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
柳湘赤身裸体、气若游丝地躺在早已被洗劫一空的小屋中,他爬到她身边,将她抱在怀中,屏息凝神地看着,甚至不敢哭出声,害怕吓到羸弱不已的柳湘,让她即刻就离自己而去。
她苍白得像是要随时迎风消散,可她还在笑,还在给他擦眼泪,还在唤他洵儿,还在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自责、不要仇恨,告诉他错的是吃人世道。
他鼻涕眼泪往下掉,恨毒了所有人,甚至连那个朝夕相处、那日没能前来救他的柳姨的师傅都恨上了。
柳湘在他怀里结束了她这蜿蜒曲折的一生,那个自己生活破碎却依旧给他最美好生活的女子在她怀里咽了气。
赤影回来之时,村中已一片残破,他冲进小屋踉跄爬到柳湘面前,眼前的女子却早已没了生气,看着愤懑又无助的少年却不敢让自己坍塌。
二人将柳湘的尸身葬在山中一片梅树下,她曾说过她喜欢那里,她出身富贵却又沦落风尘,一生不改的就是她的气节和乐观,那片梅林和她相衬极了。
之后赵洵被托付给一个姓宋的镖师,让他将他送回黎国的去找赵策安,他也才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在回盛京的路上,他逃了回去,他太知道赤影和柳湘的感情,他冷静所做一切就像是在交代身后事。
他一路向北追去,一路花着镖师的银子打听那些流兵,最后在永安镇果真追上了那一群人,一群已变成尸体的人,而赤影自己也浑身浴血靠在光秃树下,没了生气。
将赤影送回柳湘身边,然后回到盛京,那一个月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恍恍惚惚如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赵策安那冰凉而修长的手指摸上他的脸的时候,他如梦清醒抬起头,含着泪水道:“我要改变这混乱不堪的世道。”
羸弱而苍白的赵策安眼中再次燃起星火,那时他或许也是赵策安的救赎,是赵策安未完成的理想的最好人选。
“柳姨和师傅去后,我入了盛京,变成了王府世子,有了父王母亲,可他们心里也都有自己更重要的人。”
赵洵第一次面见赵策安,便提出要他寻回自己生母给一个名分,赵洵不曾见过她,自然谈不上有何情分,或许有些血缘牵绊,但更多是因为这是他答应柳湘的。
柳湘没跟他说过他的父亲,但却经常提起他的母亲,别人怎么看她不管,但是助她逃脱千金阁,她心里是万分感激的,
柳湘总是说让他不要恨她,她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她的心只能放下一个人,她追求自己所爱并无过错,若他将来遇见他,好好好庇护于她。
对于柳湘口中那个清冷美艳的娘亲,他不是没幻想过,所以当她到达王府时,他是带着些许希冀和忐忑去迎接她的。
而她早已深受病痛折磨,早已不复女子清丽之姿,双眸之中却仍有锋利,她只是冷淡地看了看他,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曾问起。
他心里不多的希冀全数湮灭,王府之中没有人需要他,亦无人在意他这个人。
“娘亲入了王府成了侧妃,她、王妃、父王,三个人那样在一潭死水的王府之中苦苦煎熬。”
想起他们三个人,赵洵仿佛一个看客,可当初那三个人或许真的都深陷自己的痛苦。
元清晚从别人口中听到过那位神秘的王妃,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被一纸圣旨赐入王府,之后亦从未露过面,两年后,前后不过五日内,王府连续宣称王妃和侧妃染病而亡。
王妃、侧妃前后神秘入府又先后相继而亡,外面自然流言纷纷,市井之人不敢宣扬王府流言,但私下还是议论猜测不少。
如今听他提起王妃他们三人,还用了苦苦煎熬,她一时之间便对这个王妃的身世来了好奇之心。
“那位神秘的王妃吗?”
赵洵笑着看了一眼她,就知道她这是好奇心又作祟了,“都是陈年往事,告诉你也无妨。王妃对于世人很神秘,但她对世人来说不陌生,出身燕国尹南王府的惠灵郡主。”
元清晚惊讶得差点出声,这位郡主的确有名,因为是她诱捕赵策安,毁了赵策安,断了黎国皇帝一只手。
“没想到是不是,他们二人仇恨了一辈子,居然做了两年夫妻。”
元清晚点头称是,毕竟谁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二人得多难过呀,命运无常。
“她与父王相识于燕京,二人至诚相交多年,最后父王身份暴露被她诱捕,当年燕国已濒临国破,抓住暗探之愤恨可想而知,可她依旧留了他一条命;后来燕国国破,她也随之被带来了王府,她抵死不从可依旧成了王妃,她一心筹谋复国,最后未成之下绝望而去。”
提起这个女子,他心中仍有些唏嘘,他曾经在娘亲院中偶然见过她一面,她那时应当抱着复国的期望,整个人依旧是神采奕奕的,他或许能想象到他父王在燕京遇上她一见倾心的场景。
只是后来复国希望覆灭,她活下去的希望也就覆灭了;他仍然记得她自尽前王府之中回荡着她吟唱故国民谣的声音,绝望又自由
一介贵女先破故国,再破希冀,对他的打击之大不言而喻,元清晚只是想想也为她神伤,乱世之下大多遗憾与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