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往地上看了一眼,再抬起头时,目光愈发冰冷。
“我与可汗从未和好过,何来决裂一说?”
齐颜可汗被他的话噎住,阴沉着脸回道:“你可以不在乎江山社稷,但是你不能不管北夷的百姓,他们跟着你来到中原,这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如今又要再一次经历战乱,你于心何忍啊?”
“我已经拼尽所有,为他们谋了一条出路,可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他们一世。百姓的安危应该交由你这个君王来操心,至于你做的如何,是否将自己的私心凌驾于国家大事上,想来你心中有数,也不必我来赘述。”
说完林夕拉着晚云离开,他一路上沉默寡言,只低头看着脚下。
晚云小跑两步跟上,主动挽起他的手臂,问道:“北夷是你的母国,你为何不肯帮可汗?真的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林夕看向晚云,勉强露出一点笑意,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捏:“你想多了,我并非不帮,而是帮不了。当初打下邺朝半边江山,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侥幸成分居多。这一次周穆有备而来,兵马粮草充足,身后还有无数邺朝百姓做后盾,连朝廷也不得不支持他,北夷拿什么去抵挡?”
对几年前的战乱起因,晚云断断续续从长风嘴里听到过,林夕来邺朝多年,所赚的钱财全部作为北夷的贡品,又进献到京城来,即使这样皇上仍旧不满足,连年加高岁贡,逼得北夷百姓生活艰难,林夕这才动起了在中原占领一席之地的念头。
齐耶达冲动行事杀害使臣导致北疆和谈失败,周穆出征北夷打得齐颜可汗丢盔弃甲,在草原上四处奔逃,两件事成了北夷反击的导火索,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转而攻打京城,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
若不是周穆在前线断了粮草,若不是皇上不战而逃,亦或者没有澹州城下药私下南渡,也许邺朝不至于一败涂地,这些本不该发生的巧合,让林夕抓住时机反败为胜,为北夷打下了一个新的天地。
可现在的周穆已不是五年前的那个愣头青,他筹谋多年,隐忍多年,带着十分的把握发动战事,哪怕知道他的家人还在敌人手里,也没生出过退却之意,从这份勇往直前的决心里,已经可见胜负。
晚云从不觉得周穆会失败,只是她没有预料到,林夕会如此理性和冷静地看待两国交战,他一点主意不出,任何办法不想,任由北夷走向败局。
“你后悔吗?”晚云问道,“本想着给北夷百姓谋生路,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卷进战火里。”
林夕摸摸晚云的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做的每一件事,选的每一条路都不曾后悔过。让北夷的子民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给自己立下的誓言,直到今日,这个目标仍旧没有改变过。”
“可你不是已经放弃北夷了吗?”晚云小声嘀咕道。
“只是放弃这个国家,舍弃齐颜可汗这个并不贤明的君主,并不代表我要抛下百姓。”
晚云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眼里写满了疑惑。
林夕捧住晚云的手,认真严肃地说道:“晚云,对不起,这一次我要利用你。我与周穆做了交换,只要我护你们周全,他入京后会善待北夷百姓,不驱逐不屠杀,对两国百姓一视同仁。”
晚云若有所思,拧眉道:“难怪他还未成功救出我们,便急着与北夷开战,原来是把我们几个交到了你手里。”
“你生气了吗?”林夕问出口,仔细观察着晚云的表情。
“你可真能耐,居然拿我们的安危去和周穆谈条件。”晚云浅浅一笑,“可我知道,即使他不答应,你一样会好好保护我们,对吗?”
林夕也淡然一笑,算是对晚云的回答。
“你放心,周穆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既然应下此事,就一定不会为难北夷百姓。何况能把几十万民众收归邺朝所有,对朝廷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想来皇上也不会反对,只是可能要让你的父汗和那些兄弟吃些苦头了。”
林夕轻轻搂住晚云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我才不担心他们,那几个人对我来说,本就可有可无。我怕的是你会责怪我,以你去做了谈判的筹码。”
晚云摇摇头:“无事,毕竟百姓无辜,我也曾遭受战乱之苦,自然不愿看着有人再经历那些家破人亡的痛苦。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对父兄感情淡漠,与部族的联系也不多,为何还要一心为北夷百姓谋算?”
林夕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把他隐藏心中多年从未对外人讲述过的往事,说给眼前这个最爱最亲密的女人听。
“为了我母亲。”林夕回道。
“我母亲曾是草原上的一枝花,长得漂亮又温柔贤淑,前去求娶之人数不胜数。可她最终选择了齐颜可汗,一个其貌不扬又性子沉闷的男人。她以为这样的人更老实忠诚,所以在他的花言巧语下,答应嫁给他为妻。”
“刚开始他们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幸福美满,齐颜可汗也遵守他的诺言,决不另娶。直到我八岁那年,草原遭遇一场天灾,百姓几乎颗粒无收,冬季时牛羊又冻死大半,普通人家只能靠吃草根生存。”
“可汗便把心思打到了周边几个部族身上,他未与我母亲商量,娶了另一个部族首领的女儿,从别人那里获得了丰厚的嫁妆,也借来了粮食。母亲虽然伤心难过,可也对他的做法无可指摘,以为他是为了百姓,迫不得己才背叛了她。”
“但没想到的是,尝到甜头的可汗一发不可收拾,又接二连三地娶了好几个妻子,她们个个家世不俗,要么家中富庶有钱,要么是其他首领的女儿或妹妹,总之每一门亲都能让他从中获利。至于我母亲,早就被他当作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抛诸脑后。”
“母亲为此哭瞎了双眼,也不肯接受可汗靠娶亲换来的吃食,她每天依旧吃着草根,喝着冰水,慢慢地把身子也熬垮了。直到临死之际,她还在心中自责,认为是她没用,无法帮助百姓度过难关,才导致齐颜可汗变心。”
“所以她要我立誓,一定要让北夷百姓过上好日子。年幼的我不知母亲为何而死,只牢记着那个誓言,在为她置办完丧事后,便带着长风和草原上其他几个玩伴,悄悄离开了家。”
“我们来到富庶繁华的邺朝,在这里经营买卖扎根立足,一待就是十五年。直到前些年听闻北夷成了邺朝的附属国,我们才重新与可汗取得联系,一次又一次地奉上金银珠宝,帮他们度过难关,只求能为北夷的百姓换来安稳的生活。”
晚云静静地听着,眼睛鼻子和喉咙一阵一阵发酸,想问问他这些年一个人是如何熬过来的,却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林夕把她送进屋里,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一脸轻松地笑着与她道别,晚云才傻傻地问了句:“那你想你母亲吗?”
林夕呵呵笑了两声:“以前受委屈时会想想,现在倒不怎么想了,因为我遇见了一个更让我想念的女人,这颗心像着了魔一样,已经被她彻底占据,再也容不下别人。”
晚云低头浅笑一瞬,红着脸推他出门:“那你回去慢慢想吧,看那个被你想念的人会不会耳根子发热。”
林夕笑着转身出门,一头钻进飘飘洒洒的风雪里。
晚云倚靠在门边,看着突然降临的鹅毛大雪,和那个孤单离去的背影,眼泪簌簌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