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艳阳高照,官道上仿佛升腾起一股热浪,烘烤着驶在正中的邵家马车。
邵思昌低着头,脸色并不好看。
来之前就料到需要削爵才能保平安,但没想到还要额外赔进去一个儿子。
他有很多话想和邵安说,想说朝中人个个都不好对付,每个能立足的手上都不只有两把刷子,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可看着邵安那蠢蠢欲动的模样,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当爹的,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邵安藏拙十年,偏偏在李念离京之后不装了。
这分明是追去青州碰了壁,被楚阳郡公戳了脊梁骨,眼下正憋着一口气,恨不得掘了沈谦的祖坟。
邵思昌眼见拦不住,再加上往后这段时间,恐怕整个邵家的生死都要压在这个“京城第一纨绔子”的肩头上,他再多的话,最终也咽回肚子里。
那之后几日,邵思昌赶在沈谦回来之前自请降爵,自从三品的开国县侯,降至从五品上的开国县男,食邑自一千户直接降到三百。
旁的看不懂的人,都说邵侯府完了,刚被楚阳郡公扶上青云,还没报答恩人,居然先把自己从高位拽下来,这不是打郡公的脸么。
还说邵思昌本来就没实权,这么一整,邵家日后在京城徒有虚名,再无一席之地。
幸灾乐祸和看笑话说风凉话的人都很多。
直到又几日,皇榜一放,邵安成了历任状元里被安排得最好的那一位,先前那些人就像吃了癞蛤蟆,堵上了。
一时间往邵府送礼的,道贺的,乌泱泱一片,竟比邵侯先前品级高的时候更热闹。
李念是从仲康顺的信里知道这些事儿的。
此时建安世子夏修竹坐在书房里,两手端着茶抱怨:“一个自贡,满县城找不出一个会制冰的,喝了个把月的热茶,我难受坏了。”
李念抬眉看他一眼,将手里的信对折起来,放回信封中,她沉默片刻,问沈行之道:“刀大的那位旧友,找到了么?”
沈行之也在看手里的密信,面无表情。
他已经习惯了链子和李念的存在,若非李念提起,甚至都要忘记解链子的事。
他快速看完手里的信,也不疾不徐收好后,才点头:“找到了。”
李念正要追问,却听他缓缓说出下半句来:“已经饿死两年了。”
李念手上的动作一滞。
沈行之轻声说:“南生找到的时候,他家已经荒废许久,院子里只有一块无字石碑,在附近多打听了几次才确定是他。”
见李念不说话,他便又继续道:“确实是机关门的传人,但机关门覆灭之后,他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基本都散了,有一批留在自贡造盐井,剩下的都各自为生,不知去向。我原想带你去有名的天机城找人拆开链子,然而听人说,天机城几年之前,也已经只剩下荒城一座。”
李念微微点头。
她将手里仲康顺的书信放下,目光落在沈行之的手腕上。
那链子环住的手腕,破皮之后又长好,长好之后又破皮,来来回回许多次,倒是让手腕上新生的皮肤与四周颜色不同。
李念忽然问:“你有想过和我一同回京么?”
沈行之愣了下。
一旁端茶的夏修竹,眼睛都要亮起来了。
他手里捧着热茶,故意往李念身后缩了缩,只是他嘴角高扬,眸子里看戏的样子根本藏不住。
沈行之的手握紧了。
李念见他不答,便自顾自道:“自贡盐乱已经彻查个干净,眼下只剩下抓人平乱。先前长明也说了,那邵晓自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必然要走煽动百姓起乱的路。夏修竹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们俩就不能在这给他拖后腿。”
她拉起桌上的链子,轻声说:“我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如今链子的线索断了,再出什么新线索,还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所以,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回京。”李念迟疑片刻,放下链子,抿嘴道,“但我得把之后的利害关系,都同你说个清楚,让你也有数。”
她是好意。
这根链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因为绑着大魏唯一的***,它就注定不会平庸。
“你我带着这根链子回去,不管在京城能不能被摘掉,什么时候怎么摘掉,你和我这辈子也都会关联在一起。”
沈行之点头:“会面对世帝的追责,楚阳郡公的刁难,以及朝野上下无尽的白眼。”
李念“啊”一声,他很清楚这些必将受人诟病之处,倒是让她松一小口气:“如果只是这样的口诛笔伐,也倒还好,不管怎么样,你也是受害者,我也不会不管不顾。”
她顿了顿,手指尖点着桌边,直言:“我的意思是,皇家从来不需要这样的丑闻,楚阳郡公会不会容你是另一说,你眼前最大的难关,首先是皇帝。”
想到这,李念就心累。
历史上的大魏第二个皇帝李世是个英主,大多说他才华横溢,千古帝王。
但是李念小时候和他在一起玩过很多年,长大回宫之后,父亲病重她不便叨扰,那时已经是太子的李世,确实对她多有照顾,经常带着她解闷。
问题就出在解闷上。
以前李念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骑马以人做活靶子,嗖一箭过去,正中眉心,她还拍手叫好,说不愧是他。
可她想起前世之后这三年,就觉出来不对劲了。
果然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功业无数的李世,其实是个阴晴不定的疯虎,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没留下记录。
她这三年宁可烦死楚阳郡公,也没去找李世提一嘴退婚,就是这个原因。
她是真怕李世疯起来,一刀把她嘎了。
甚至在宫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听话和安生,躲着李世苟活。
所以此时此刻,她看着沈行之,极其为难,万分抱歉地说:“我那个弟弟不太好说话,但人是个好人,只是平日里有点疯魔,他大概应该不会真的看到你后,提着刀直接就要杀你,一般都是先吓唬吓唬,后面再给你找个台阶下。”
话一出口,满屋皆静。
她身后夏修竹是第一个憋不住的,“噗”一声漏出口气。
沈行之挑眉看过去,就见他极快抬手,两个巴掌都堵在嘴上,努力忍住。
“你只要扛过了这一关,能活着从甘露殿出来,那后面都好办。”
沈行之眯眼:“如果没扛过去呢?”
李念轻咳一声,正色道:“你喜欢梅花这件事我记得呢,我保证往后每年都会给你带几支,绝不落下。”
沈行之压着眉心揉了揉,无语道:“就算我能活着出来,然后呢?公主殿下说之后就好办,怎么好办?”
“我会想办法把盐乱的功绩都堆在你头上,这样就能有一定可能,能保住你的脑袋。”
沈行之点点头:“有一定可能。”
李念抿嘴,说得非常诚恳:“目前来看,可能性已经相当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