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烧艾气味,呛得人想咳嗽。
陆浔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脑子烧得昏昏沉沉。
他起了痘疫,这病能要人性命,他知道的,可是四肢无力,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能这么烧着,什么都干不了。
屋外是两个杂役在说话,陆浔听得分明,说是今日死了两个,已经拿草席裹着拖出去烧了。
其中一个杂役朝屋里努了努嘴,压低声道:“里面那位这三日就没睁过眼,你说……是不是也快了?”
“呸,闭嘴。”另一个斥道,“不许学那些人嚼舌根。这是宫里,凭你方才那两句话,就该罚你五十个板子。”
前者应该是害怕了,急切地说了几句像是在认错,之后那说话声便歇了下去。
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吗?竟是三天没睁过眼了,陆浔皱着眉头心想。
他的脑子疼得厉害,意识迷迷糊糊地飘着,好似踩在云里,又像在海落船上,忽上忽下。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水潮声愈发明显,四周的白雾之后,慢慢透出灰蒙蒙的天色,和一样灰蒙蒙的大地。
“你来了。”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陆浔骇了一跳,转身去看,却发现那人的面容笼在白雾之后,怎么也看不清楚。
“好好的黄泉路不走,怎么就来了这忘川畔。”
不等陆浔出声,那人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上:“唉……你下来了,那臭小子可怎么办啊……”
陆浔没懂他是什么意思,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明明……不对!他是谁?!
那人似是看穿了他的惊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慌,阴阳相隔,刚过来时都会有这种情况,过几日便好了。”
阴阳相隔……
陆浔将这四个字默念了一遍,可脑子混沌着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只是听那人说话的语气,应该是认识自己的。
“阁下是哪位?”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故人。”
说了等于没说。
陆浔眉头皱起,未等再问,那人便绕过他往前走去:“走吧,这地方不能久待,我引你渡河。”
白雾又薄了几分,陆浔能看出来这是一片十分广阔的芦苇丛,尽头处是条宽面大河,水面也是灰的,一眼望不到对岸。
近旁处是一只小舟,一半搁在岸上,一半泡在水里,无帆无桨。
那人先抬脚跨了上去:“上来吧,你来的不是时候,最近鬼门关得早,若是晚了,就赶不上了。”
陆浔还没明白如今的处境,顺口问了一句:“赶不上会怎样?”
“变成孤魂野鬼咯。”那人带着笑,听上去不太正经,“说不定被哪个土坟包子勾过去当压寨的。”
一张嘴指望不了几句真话,但陆浔发现自己居然还觉得有些熟悉,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这人看着对自己没有恶意,走就走吧。
他提了衣袍,正准备跨上船,那芦苇丛中突然一阵沙沙响动,倏的冲出一群人来,看不清脸,却是牙尖爪利,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上扑。
“什么……”陆浔往后退了一步,一只脚踩进了水里。
那人横身挡在他之前,啧了一声:“这些青鬼还真麻烦,这么快就循着气味围过来了。”
青鬼?
陆浔一顿,那人已经和青鬼动上了手,动作迅猛,倒有以一敌十之势。
水涛声响,河潮淹过了膝盖,水下似乎有股吸力,转瞬之间便将陆浔拽了下去。
“唔——”
水声溅起,却是眨眼无痕。
“陆浔!”那人匆忙回身来抓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呼吸被夺走,陆浔陷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几下之后才发现,他只是悬浮在水中,却没有窒息的感觉。
为什么……
眼前倏的有画面闪过,太快了他没看清楚,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耳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光影飞转,他看着一群人在山野街巷间东躲西藏,口中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和宿仇,然后在复仇的动乱中轰然而散。
硝烟将他裹了进去,他成了画中人,只身立在京城的繁华中,觥筹交错间尽是不怀好意的眼神,有人要来抚他的脸,他躲开了,周围都在嚷嚷着起哄。
进退维谷间,一个人将他带出了那混浊场。他道了声谢,那人却说不过顺手而已,没什么要紧的。可之后不久,那人全家上下百余口人都遭了难。
京城的火烧了好多天,耳边嘈嘈尽是凄厉的哀鸣声,他焦急地穿行在街巷之中,那里有他牵挂而放心不下的东西。
是什么?
陆浔急切地想要张嘴高喊,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该喊什么。
不应该的,他不应该忘记的。
周围实在是太吵了,吵得他没法静心细想。
陆浔动了怒:“别吵了!”
怒吼的声音落进嘈杂中不过滴水入海,瞬间就被掩盖干净。
头又开始疼了,周围的场景逐渐模糊,他快要连方才看过的场景都想不起来了。
陆浔闭了眼睛,耳边的嘈杂声却怎么都躲不掉,嚷得他心烦意乱。
别吵了行不行?别吵了!!!
“师父。”
一声轻唤,陆浔猛地睁开眼,四周望去却找不到人。
可那声音分明,他不会听错的。
是谁?是在喊我吗?
“师父!”
“师父!!”
那声音急切起来,一声声地越来越近。陆浔心里跳得厉害,想要朝那声音走去,却一直在街巷中打转。
水里突然涌起了波涛,剧烈的晃动冲散了眼前的虚影,陆浔脚下一空,被飞转的漩涡裹挟着向下坠去。
“师父!”那声音很近了,几乎就在眼前,“师父你别走……”
周围太黑了,陆浔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本能地伸了手,在黑暗中碰到个什么东西,突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拽了上去。
忘川河畔,那个接引他的人刚把青鬼清理干净,转头看到一人高的水潮打了过来,二话不说泼了他一头一身。
“……”
哗的一阵巨响,水潮褪去,水面迅速归于平静,岸上却多了两个人。
周昫半跪在地,紧紧地抓着陆浔的手,狂跳的心还没停下:“师父,师父你别睡,你睁眼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