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平地而起的一阵大风,直冲高台,将生死簿刮得呼啦啦漫天翻飞乱响。
鞭梢在空中打了个转,像长蛇一样捆住了白光。
几乎就在那同一瞬间,陆浔徒手握住了鞭锋,反力一撤,生生逼得那鞭子脱了鬼差的手。
白光让他捞了回来,陆浔飞快地与鬼差对了几招,后背撞在墙上,一手垂下时,从掌心到手背一圈,赫然是一道火燎般的灼伤。
“慢着。”判官台上周祀手执一册生死簿,喝停了底下的争斗。
“你怎么在这?”主位的判官略眯了眼神,周祀在鬼城多年,这判官显然认得他。
方才的大风吹散了生死簿,周祀捡起了写着陆浔的那一册,放到台上,手指在其中一处点了点。
那判官的眉心蹙得更深,两道黢黑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眼见着陆浔那一条的命数变了。
“阳寿未尽。”周祀看着他道,“这是天意了。”
那判官的眼神扫到周祀身上,又扫向了台下的陆浔,不甘半晌,到底是没法违了生死之命。
“罢了。”他挥退了鬼差,只当自己白忙活了一场,“你送他回去吧。”
风尘落定,两人又踏上了去还阳处的路。
这一日之内,几次惊变,陆浔由生到死再到生,自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祀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白光,几分揶揄地笑道:“我只当阿昫是个驴脾气,不想你看着温温和和的,犟起来比他还厉害。”
陆浔垂眸看那白光安安静静地待着,像睡着了一样:“如果丢了它,会变成青鬼吧。”
周祀愣了一下,昨日忘川畔那寻常不过的一句解释,他自己都忘了,不想陆浔竟然能联系起来。
眼前的白光温润柔软,陆浔只要一想到它可能变成城外那牙尖爪利的凄厉模样,心里就疼得不行。
“阿昫的念想,我舍不得它变成那个样子。”
生魂还阳的地方到了,还是那两个判官,一个拨着算盘,一个执着笔,眼神扫了陆浔好几轮,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命数上“阳寿未尽”四个字却是白纸黑字。
判票被贴到了陆浔身上,那执笔的判官道了一句:“过吧。”
陆浔转身,最后与周祀行了礼:“殿下,一切保重。”
让陆浔没想到的是,周祀十分郑重地回了一礼,骇得陆浔赶紧伸手去拦他:“您……这是?”
周祀认真道:“阿昫这些年给你惹了不少乱子,你没嫌他麻烦,还把他教得这样好,这是我该做的。”
那白光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地趴在陆浔左侧的肩上,像是好奇地望着两人。
周祀看了看它,想起方才在生死簿上窥探到的一丝未来的痕迹,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
“我到底是他爹,难免偏袒他一些,若他日后做了什么真惹恼你的事,还望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打骂随意,就别赶他走了。”
陆浔顿了顿,总觉得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却又听不明白,再要问,周祀已经收了那认真的模样。
“到时间了,快走吧,你再不醒,那小子急起来,京里就该乱套了。”
陆浔被他推着走了几步,踏进了还阳的金光里。
“阿昫就拜托你了。”
“好……”陆浔的脑子开始模糊,撑着最后的意志应道,“好。”
关太医这一日几乎把毕生所学都用尽了,就在他以为回天乏术的时候,陆浔睁开了眼睛,脉搏慢慢平稳下来,烧也开始消退。
看惯了生死的老太医第一次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你可算醒了。”
陆浔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望着屋中的一切恍若隔世:“抱歉……”
之后没多久,宣德皇帝殡天,鬼门关大开,浩浩荡荡的判官和鬼差,迎下了这位身负气运之人。
黄泉路上熙熙攘攘,尽是来看热闹的鬼魂。
宣德帝被簇拥着一路往下走,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某种心灵感应似的侧过了头。
高低攒动的鬼潮之后,有一个人只身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脸上罩着一个夜叉面具。
宣德帝看不清他的脸,却在眼神触到那抹身影的瞬间,倏的停下了脚步,满心震动,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样。
鬼潮相隔,两人便这么遥相对望。
宣德帝不自觉地红了眼睛,手抖得厉害,蹒跚的脚步像是要往那处栽去:“祀儿……祀儿……”
对面那人没动。
有判官注意到他的异常,上前来问怎么了。
宣德帝奋力地指着周祀的方向,可话还没说出口,拥挤的鬼潮挡住了他的视线,等再能看到时,那处的人已经走了。
天幕辽阔,不见一丝痕迹。
清明之后,周祁重审了东宫旧案,又过了三个月,恢复了先太子宫中所有人的身份,迁归皇陵。
封土那日,好不容易等到礼部的流程走完,众人离去,周昫又偷偷摸摸地回到那神宫里,手里抓着一束从路边薅来的不知是什么的小白花,在每个牌位前都放了一支。
“爹,你们在那边怎么样啊?”周昫盘着腿坐在底下的蒲团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娘还好吗?”
不知不觉间夕阳拉得很长,霞红的光影漫进神宫里,与供香的轻烟交织在一起。
周昫东拉西扯地说了挺多话,后来说得累了,就望着那晃动的长明灯火发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神。
山陵寂静,满屋的牌位之间,他孑然独立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周昫仰起头,仿佛从那幽寂中被拽回了人间。
“师父!”他扬起一个笑脸,带着几分惊喜,“您怎么来了?”
“不见你回去,想着八成就在这了。”陆浔眉眼间染着温和,点了三炷香,供在香炉上。
周昫从蒲团上起来,蹦蹦跳跳地蹭在陆浔身边,指着牌位给他介绍:“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是我大哥……”
他叽叽喳喳的,直到把那一圈牌位都介绍完了,才对着牌位骄傲道:“这是我师父,好看吧,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呢!”
陆浔好笑,抬手敲了他一下:“花银子的明明是我。”
周昫也不躲他,咯咯哒哒地笑着:“走吧师父,今晚有什么好吃的?我想要醉香楼的烧鸡……”
嬉笑声缠在霞光里,陆浔带着人上了车,走出了山陵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