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的雪悬在琉璃穹顶之上。
顾玉渊跪坐在琉璃穹顶下雕刻冰俑,玄冰刃划过女子襦裙褶皱时,总会带起细雪般的碎屑。
这尊冰俑已重塑过九百多次,裙裾飞扬的弧度却永远停在她消散前那抹未绽尽的笑颜里。
碎冰扎进指腹的刺痛,与上一世五岁那年初遇时的记忆重叠。
宗门后山,他正练完剑。
身后传来足尖点过枯枝的响动,风中似还伴着若有若无的铃响。
女子的影子斜在暮色之下,霜色襦裙缀满银花。
她伸手捏住他的小脸:“小包子,长得还挺可爱的嘛?”
他绷着一张小脸,拍下她的手。
“我也会雷系法术。”她指尖冒起了一簇电花。
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悸动,她跟他一样。
那天,她笑着说明天见。
然而他却在无数个明天里,再也没能等到她的身影。
骗子。
宗门里的其他弟子见他年幼,总喜欢拿着各种灵果糖怡来逗他。
他从不接受。
某天,一个弟子给他递来了一颗糖怡,“玉渊,尝尝这个糖怡?”
他本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那个姐姐应该喜欢吃,若是再见,便给她吧。
每个晨露未曦的清晨,他便早早来到后山,持剑苦练。
每当轻风拂过,带起身后树叶的沙沙声,他总会下意识地转头。
转头时却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
师尊抚着他发顶叹息:“慧极必伤,你这孩子莫要如此勤奋,该多出去玩耍才是。”
他仰头望着簌簌落叶,突然将攒了半年的糖块尽数埋进土里。
直到某个秋夜梦中,女子指尖融进他眉心:“等你长大了,就能来找我了。”
醒来后,枕上落着一片枯黄的叶子,关于她的记忆随着晨曦蒸发殆尽。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他在宗门小径,遇到了一只小猫。
不对,应该是一个小妖精。
在他向她挥剑的那一刻,她由人形突然变成了一只小公猫。
猫儿十分可爱,开口是清泠女声:“桂圆,你的剑穗缠歪了。”
“妖物?”剑锋悬在猫儿额前三寸。
修仙界从未有过灵兽化形。
他怔怔看着这个会说话的";灵兽";,最终他把她带了回去,设下结界藏了起来。
从此案头朱砂符纸总沾着梅花印,夜半打坐时总有团温热窝在膝头。
他笑着弹猫耳朵,却不知为何总在夜里将猫儿紧紧抱住,仿佛稍松手就会消失。
“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某日猫儿舔着爪子点评。
少年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朱砂晕染了符咒。
窗外梨花簌簌落在砚台里,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在后山等过的什么人。
这个念头刚起,灵台便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再抬眼时,猫儿正歪头用紫瞳望着他。
直到某日猫儿凭空消失了,他疯了一样翻遍宗门。
三载光阴在符纸沙沙声中流逝。
宗门大比,他在擂台斩碎漫天星斗。
对手因施法时瞳孔变成了淡淡的紫色时,他想起了那只猫儿,鲜血顺着手背滴落。
后来,有一天师尊问他:“可还是在想着那只猫儿?”
他有些莫名,“什么猫儿?”
师尊只是看着他,久久不语。
二十七岁时。
他是修仙界最年轻的化神修士,能引下天雷。
只是,跌落凡尘的过程比想象中缓慢。
他清晰感受着灵力从指尖流失,看着曾经敬畏的目光变成唾弃。
躺在凡人城镇的柴房里,听着野狗在巷口争食,他眼睛蒙着一层灰翳。
残破的经脉像爬满冰裂纹的瓷瓶,连呼吸都会震落几片魂魄。
无尽森林的雾瘴腐蚀着他的伤口,拄着木棍的手掌早已血肉模糊。
在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时,树上的野果突然莫名其妙的被砸落。
他看不见那人,也触碰不到,更听不见她的声音。
是被拔了舌头的鬼么?
他赶不走她。
那鬼不计回报的自己好,他故意打翻汤药,那鬼却默默拾起碎瓷。
他摸黑将饭食喂给野兽,次日简易的石头垒成的灶台便煨着新熬的米粥。
他久违地尝到温热米粥,喉结滚动着咽下,眼角突然有些湿润。
那看不见的鬼,成了照进深渊的月光。
当最后一道天雷劈落后,他被喂下了一颗丹药。
他突然看清女子腕间的金铃。
原来那鬼,是个好看的姑娘。
她有些狼狈却笑得温柔,消失在虚空的那一瞬间,记忆如潮水冲破封印。
五岁后山永远等不到人的树林,十七岁剑穗上消失的朱砂梅花印,还有灵兽图谱里从未记载过的紫瞳白猫。
往后的三百年,苍玄大陆每个角落都流传着玉渊仙尊的传说。
他寻遍苍玄大陆,未曾再见过她。
或许他要找的人不在人间,救了他之后功德圆满。
后来,他飞升了。
走遍仙界也没找到她的踪迹。
听说魔界有一禁术,只有魔尊可参。
成了魔尊的他,用尽魔神之力凝成十万冰凌镜。
他抽出了神魔骨炼作钥匙,窥见了那道穿梭时空的魂火。
当禁术反噬撕裂神魂时,他躺在血泊中,笑着将仙格炼成锁链。
当锁魂链穿透心脏时,他终于触碰到了穿梭时空的流光,滔天业火拽着他坠向某个平凡的夜晚。
月光穿透云层时,一只猫儿被灰狼抓伤了脊背,流血昏在了树上。
在没入此世顾玉渊灵台前,轻轻碰了碰猫儿的耳朵。
玉星,好久不见。
幽林秘境玉星消散之时,他又醒了过来。
此世顾玉渊的识海翻涌着抗拒,却在他注入记忆时骤然沉寂。
再后来,融合刹那,上一世的风雪都化作此世飞升之时的泪滴。
冥界的雪还在飘落,冰俑裙摆的第三道褶痕终于完美无瑕。
顾玉渊发间沾着未化的星屑,身后突然传来积雪簌簌声。
“你的眼睫都沾雪了。”沈黛星自然地伸手拂去。
顾玉渊握住她来不及收回的指尖,“来看看,这个冰雕像不像你?”
赤金霜雪打着旋儿落在他们相扣的指间,风雪终于在此刻停驻。
顾玉渊在自家夫人惊诧的眸光里俯身,衔走了那枚迟来太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