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吻很轻,像是在说一件轻描淡写的事,半点紧张都没有。
似乎他要做的,不是救人,而就是简单的切肉。
“这儿!”
戴先生指着徐达的右肩下面一点,一个鼓起来的脓包。
“从这下面切开,别切脓包的头,不然脓血引不出来.....”
“您轻点...”
唰!
朱棣已是手起刀落。
他的手很快,李景隆就觉得眼前一花之后,一股粘稠的夹杂着黄白芝麻粒大小污垢的脓血,就从伤口处冒了出来。
“嘶...”
与此同时,徐达再次抓紧了他的手,紧紧的闭眼。
“这....”
戴先生继续道,“这块肉已经烂了,索性直接切了去...”
“嗯!”
朱棣手中的刀锋,贴着徐达的后背,唰!
“呃....”
殷红的血,瞬间喷在朱棣的脸上,但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攥着李景隆手的徐达,额头上汗珠滚滚。
“遭娘瘟的,要了血命了!酒...酒来!”
朱标再一次举着银杯送酒,徐达再次一饮而尽。
“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
“今有魏国公割肉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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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安抚着徐达笑道,“师父,您老就是咱大明朝的关二爷呀!!”
“呵呵呵!”
徐达咧嘴笑笑,“哪敢跟二爷比呀!嘶....正月初五那天....喔..毛头家里...有出戏唱的挺好!”
“这块肉也切掉...”
唰!
朱棣又是一刀,面色不改。
李景隆的手,几乎快被徐达给攥断了。
但他依旧纹丝不动,任凭对方攥着。
“师父,您说的是哪一出呀?”
徐达嘴唇哆嗦着张口,“战长沙!”
李景隆心中一酸,不假思索的开口唱道,“黄忠老将听端详....”
“啊!”
徐达痛苦低吼一声,而后跟着附和,“某大哥堂堂帝王...相!”
陡然间,边上面对窗外,不忍观看的老朱身子一震。
慢慢回身,看着趴在椅子上的徐达,虎目泛红。
他快步走到徐达身前,掰开他攥着李景隆的手,然后用力的攥着。
“兄弟,撑住喽,大哥在这呢!”
往事一幕幕,不由得在老朱心中浮现。
征战岁月之中,多少次危在旦夕之时,都是这位老伙计力挽狂澜!
基业初成的时候,也正是这位老伙计私下长谈之中,一次次的说,皇帝轮流做,大哥做有何不可?
多少年...
没听过有人喊他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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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爷的病,治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养...”
雨停了之后,黄昏暮色昏沉。
像是一张巨大的灰布,笼罩着人间。
哗啦啦...
朱棣用水冲了手,然后满不在乎的在身上擦擦。
回身挨着李景隆坐下,且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还搭在了李景隆的肩膀上。
殿内的人都坐着,只有戴先生佝偻着身子站着。
“马上就开春了,一开春这天就热了...”
“老公爷的病,怕天热...”
“而且年岁大了,伤口不容易愈合,要是热着了....”
“你说这个咱懂!”
老朱打断他,沉思道,“天一热,伤口就不好,伤口长不上,里面化脓...就离死不远了!”
戴先生点头,但随即又惊恐的摇头,不敢再说。
“这好办!”
朱棣开口道,“大哥大婚之后,二丫头不是要去北平练兵吗?到时候儿子把岳父带上.....去承德,那边凉快!”
李景隆闻言,心中暗道,“那倒是个好地方!历史上满清皇帝避暑会见蒙古诸王都是在承德!”
但随即,他心中突然一动。
承德,按照地域划分就是后来的大宁部指挥司所在之地。
那就是现在还只有七岁的,未来的宁王封地所在。
当然朱权现在还没封王。
但朝廷已有意,这两年之内要在锦州承德一带设置大宁部指挥使司。
按照老朱心中的构想,大明九边塞王拱卫京师的策略。朱权虽没封宁王,但宁王这个王号,已经给他定下了,只是时间的问题。
现在朱棣要把徐达送去承德去疗养,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我是不是心里想的太多了!”
李景隆心中又暗暗想道,“朱棣的目光此时已盯着大宁那边,想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正好借机扩展到那边?”
要知道历史上的大宁,在最鼎盛的时期,甲兵八万呀!
那可不是纸面上的甲兵,此时的大明边军之中并不全是汉兵。
契丹女真蒙古各族勇士,皆为大明效命!
最着名的就是英勇善战的朵颜三卫!
同时他心中又想起一件事,历史上永乐元年,朱棣把承德这个地方奖赏给了蒙古的乌梁海部。同时把承德卫所有军户百姓南迁,使得这块地方变成了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分隔带。
当然,也留下了祸端!
“不是我想的多!而是朱棣这样的天之骄子,本就不能以常人度之!”
李景隆继续心中暗道,“别人能想十步,他就能想到一百步......”
“那边盛夏的时候,就跟这边四五月时似的!”
朱棣又对老朱和朱标道,“而且那边的部族对朝廷一向恭顺!爹和大哥你们要是不放心,儿子先把那边的胡人招募了 ,然后再派几千兵过去,结个卫所......”
“不是我想的多,而是我猜对了!”
闻言,李景隆忍不住看了朱标一眼。
收回目光之时,下意识的看向朱标。
而朱标也正在看着他,且对他微微的点了一下头,心中之意用眼神传达出两个字,不行!
“朝廷这边,正有意在那边建大宁卫...”
老朱沉吟片刻,“嗯,按你这么说的话.....嗯.....”
“爹,那不正好吗?”
朱棣笑道,“我岳父在塞外威名赫赫,他老人家去那边疗养,朝廷设置军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顺理成章!”
忽的,李景隆注意到朱标对他眨了下眼睛。
“四爷!”
李景隆出声,朱棣诧异的转头。
“有件事您.....那个,臣不是驳您,臣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李景隆笑笑,“戴先生说了,老公爷的病还得继续动刀,而且起码要七天半个月的,对吧?”
“老公爷也年岁大了,这么一折腾...他现在什么样您也看出来了!”
“从京城到北平再到承德,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他的身子能受得住吗?”
“当然您的心是好的,可是臣想.....臣是怕万一折腾出好歹来,反而不美呀!”
“再说,承德毕竟太远,有什么事,一旦有事鞭长莫及!”
“二丫头这话,老成持重!”
朱标开口,对老朱道,“莫说老公爷了,就儿子如今正值壮年!腋下割了个小口子,都疼得不行,诸多禁忌呢!老国公跟着出京,还是那么远的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嗯!咱心里也有这个顾虑!”老朱点头。
“大哥多心了!”
朱棣又是大笑,“又不让他骑马,弄个马车,安安稳稳的......那个戴先生随军带着,哈哈!一路上走走停停就当是溜达了!”
“那更不行!”
李景隆出声道,“鞍马劳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咋行?”
朱棣忽然变脸,看着李景隆面色不善,“来来来,你说!我说一个你不行,我说两个你说两个不行!哦,你长本事了?”
“啧!”朱标皱眉道,“你跟他发什么火?好好说话你怎么说酸脸就算脸?”
“大哥,呵呵!臣弟就这个狗脾气,哈哈!!”
朱棣又忙笑道,“臣弟就是容不得磨磨唧唧瞻前顾后.....”
“四爷是爽直,心直口快!”
李景隆不以为意,继续道,“其实在臣看来,这事呀...最好还是听老国公自己的意思!”
他知道徐达是想去北平的,戎马一生的英雄,谁愿意老死温柔乡之中呢?
但他更知道,他能看穿的徐达也能看穿......
燕王已有北平,若再把触角伸到锦州承德,乃至朝廷要建的大宁卫一带。
继而控制连接河北辽东乃至蒙古的枢纽...
那将是多么庞大的一股势力?
京师之中,谁能安睡?
“而且...”
李景隆顿了顿又道,“现在才刚开始治,还是治病要紧,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只要能把先病稳住,其他的都是次要!”
“爹,这话对!”
朱标在旁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