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春雨贵如油,其实不种地的人也不知道这个贵到底贵在何处。反正身着锦衣的人,多半是不知道的。
春雨之中,如今的玄风王朝游江郡,有个带着红衣小姑娘的读书人刚刚到此。
陈樱桃撑着一把青伞,想踮脚给宋青麟打伞,可是追又追不上,气的她嘟着嘴走到前面,挑了一处满水的洼地使劲儿一踩,溅了自个儿一身泥,也给宋青麟弄了一身。
宋青麟愣了愣,然后长叹了一声,无奈道:“你都十几岁了,总不能我把你放在脖子上吧?”
陈樱桃冷哼一声,白眼道:“你说了等我长大就娶我的,难不成还惦记那个杜湘儿呢?哦对,人家与你老爹,可是早就商议好了婚约呢。”
宋青麟接过雨伞给陈樱桃挡住雨,这才说道:“你还别说,说不好咱们回家的时候,南峡镇的杜家就会上门儿退婚呢。毕竟我宋青麟在人家杜湘儿眼中,现在可还是个瘸子呢。”
说来也是,当年宋青麟那般狼狈,杜湘儿可看的清楚。后来虽然拜师陈默,但只两年不到,九先生便被镇压了。
陈樱桃闻言,撇了撇嘴,一下子搂住宋青麟的胳膊:“我青麟哥哥,别人不疼不爱,樱桃又疼又爱。”
但说话时,陈樱桃突然往卸春江边看去:“要找的人,此时正钓鱼呢。”
宋青麟闻言,点头道:“好啊,那走吧,去瞧瞧。”
说得不太在意,像是碰巧遇上,但宋青麟是专门跑来找那位从前太子,如今戾王的。
此地郡城,从前是一国京城,自然算不上太小。
自城门口到江边,约么走了一刻。
到了江边之后,宋青麟便望着卸春江,笑着说道:“你信不信,这是我第二次见卸春江?”
陈樱桃闻言,眨了眨眼,然后撇着嘴摇头:“你家就在卸春江边上哎,刘大哥每日都要去,你说你没去过?怎么可能?”
宋青麟单手负后,望着眼前滚滚长江,呢喃道:“真的,第一次是他帮我送走我小娘,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卸春江。横行霸道的宋大公子,其实胆子比谁都小,第一次出远门之前,走的最远一次,就是南峡镇了。”
别人不知道,但刘暮舟一定是知道的。宋青麟就是个窝里横,按飞峡县方言说就是“门槛猴儿”,字面意思是只在家门口上蹿下跳,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说在自家门口欺负人。可一旦出了北峡镇,他就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于是宋青麟又说了句:“我看着凶,其实胆小。他看着闷闷的不说话,一旦动手,手可黑可黑了。”
说着,宋青麟转头望向坐在河边披戴蓑衣斗笠的钓鱼人。
“是吗?”
钓鱼之人闻言,手中钓竿顿了顿,之后才放下钓竿。紧接着,他取下斗笠,转头望向宋青麟。
不过一年而已,赵典简直像是换了个,瘦了一圈儿,也多了几根白发。
望着宋青麟,赵典淡淡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不管哪个臭水沟里蹦出来的屎壳郎,都能来踩我一脚恶心我了?”
宋青麟闻言,神色淡然,“踩你一脚?没那功夫,我只是来瞧一瞧自命不凡的赵典,到底比他多个脑袋还是多两条手臂。今日一见,也就这样啊?”
赵典坐着没动,只是轻声道:“你可以说完。”
宋青麟笑道:“我是说,即便同年同月同日生,你比之他,差的也不是一星半点儿。”
话音刚落,一把弯刀破风而来,宋青麟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就在刀即将落在他脑侧之时,一道红衣缓慢走出,犹如将周遭光阴放慢了许多,轻飘飘抬手,屈指一弹而已,弯刀立刻倒飞出去,返回黑衣女子处。
刀倒飞回去的时候,光阴恢复如初,但刀子也没落到黑衣女子手中,而是有个黑衣僧人凭空出现,抓住了刀柄。
此时赵典才淡淡然一句:“双儿,别闹。”
祝双儿望着宋青麟,眉头紧皱:“殿下,我不闹,但有人专程来落井下石,我也不忍!”
宋青麟嗤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赵典之后,转身就走。
“我没工夫落井下石,今日一见,宋某失望至极,不是对戾王失望,是对我那个不成器的兄长失望,失望他怎么找了个这样的人斗,还吃了亏。”
这是宋青麟第一次在人前称呼刘暮舟为兄长。
说罢,宋青麟接过雨伞,遮住陈樱桃后笑盈盈道:“走吧,我们东去。”
阴阳怪气十足,要走当然没人阻拦。
赵典由头至尾只说了两句话,此时见宋青麟都要走了,还是忍不住问道:“是刘暮舟让你来的?如此激将与我,他图什么?我猜他刘暮舟巴不得我早死才是吧?”
宋青麟猛的回头,“赵典,你想太多,对他而言,你已经不是对手了。”
赵典微微一眯眼,却始终没有从前气势。沉默了几息之后,还是苦笑了一声,呢喃道:“是啊,我已经不是玄风太子,只能做个江畔垂钓的废人。”
宋青麟却摇了摇头:“你太自以为是了,他写信跟我说,跌倒了爬不起来的人,不配与他交手。”
说到这里,也算是言尽于此了,宋青麟脚下浩然清风陡然而起,托起二人,直往西去。
卸春江边,只留下赵典披着蓑衣,雨水顺着发梢流下,身上冰凉。
但片刻之后,赵典伸手捡起斗笠,准备拿起钓竿。
但在拿起钓竿之前,一身黑衣的年轻和尚一个瞬身上前,伸出脚踩住了钓竿。
赵典见状,微微眯眼,看向道衍,而道衍则是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
赵典皱眉道:“松开!”
道衍满脸讥讽,丝毫不留情面:“你的太平盛世我没看到,反倒看见个跌了一跤便爬不起来的废物。你真的想多了,人家刘暮舟真不是派人来落井下石,人家是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你!我想他甚至都懒得亲手打杀你,生怕脏手。”
话说的太难听,祝双儿使劲儿皱着眉头,刚要动身呢,却被道衍随意一个眼神定住。
赵典的低谷,恰好成了道衍化龙之处,这游江郡使得道衍入了凝神一境。
但如今的赵典,恐怕连个文弱书生都打不过,费力抬了半天还是拿不起钓竿,只得苦笑一声,松开手后,呢喃道:“你要怎样?我现如今就是这幅模样,难道让我接受他的施舍吗?”
道衍闻言,冷笑不已:“你还不明白吗?他刘暮舟与你是一路人,他不愿打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人,他帮你爬起来,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将你打趴下。但现在,没必要了,你连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都不要。贡春国十万大军,对我来说就是软脚虾,但你赵典是天生掌兵之人,你要能将那十万软脚虾练成精兵,在京城那个老皇帝死的时候杀回去,皇位还是你的!”
道衍并未声嘶力竭,就平平淡淡说事儿而已,但话砸在赵典身上,却山一般沉重。
见赵典愣住,道衍长叹了一声,呢喃道:“赵典,知道你们差别在何处么?对刘暮舟而言,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你呢?”
赵典怔怔望着道衍,生平第一次,泪如雨下。他嘴唇颤抖,声音哽咽:“论名声,我是天下皆知的玄风废太子,戾王也!论背景,我娘虽是皇后,但遭我连累,如今并不受宠。国师背刺于我,独孤氏也已经没有金丹修士了,我赵典就是过街老鼠!论自身,我……我周身筋脉尽断,是人尽皆知的废物,我就算有心东山再起,如何再起?”
道衍面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他望着赵典,轻声道:“殿下只需要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东山再起的心,有是没有?”
赵典猛的起身,双目猩红:“自然有!”
道衍笑了起来,对着赵典,双手合十,微笑道:“殿下自绝经脉,真罡山学的招式总没忘吧?”
赵典又不是个蠢人,替你见道衍说话,无奈摇头:“那又如何?筋脉尽断,又练不成了。”
道衍却笑道:“殿下只需练武筋脉之事我帮你,我道衍帮你接续筋络,你让我看看你如何缔造一个宁死不屈、铁打的王朝!”
赵典又是一愣,道衍依旧满脸笑意。
和尚站在江边,黑色道袍随风飘动。
大不了,我回一趟大雷音寺,跪求一粒灵丹嘛!
只要大业能成,脸算什么?
……
卸春江上一叶舟,舟上写满了典籍名句,乱而有序。这艘小舟的目的地,会是卸春江边的某一座山头儿。
离开游江郡几百里,雨终于停了。
但陈樱桃还是有些不明白,于是问道:“刘大哥不是说要宰了他吗?为什么还要帮他?”
专门绕道游江郡,当然不是来笑话赵典的,而是刘暮舟收到钟离沁传信之后,得知宋青麟要东去,便让宋青麟专程走了一趟。
不为别的,只是之前交代给马鸣的事情并不顺遂,倒也不是吃了闭门羹,而是赵典跌倒之后,似乎没有再爬起来的心了。
此时陈樱桃发问,宋青麟略微一沉默,而后一笑,呢喃道:“不知道,但绝不会是因为他与赵典关系多好。大概能猜出了一些,但不知道准不准。”
陈樱桃使劲儿翻了个白眼,“你再这样卖关子就自个儿游水去!”
宋青麟干笑一声:“别介,我怕水,就说。”
略微一顿,宋青麟才说道:“他是个孤儿,宋桥是个疯子,镇子里的孩子老有欺负他的。我记得,有个叫魏东的家伙,比我们大……四岁吧,是个孩子头儿,老是带着一帮孩子跟在宋桥身后欺负他。我知道,刘暮舟暗中教训了他好几次呢,包括有一次套麻袋,我觉得刘暮舟一个是很讨厌他的。可是呢,有一次那个魏东不知怎的,在个大雨天把腿摔断了,后来跛脚了一段儿时间。小孩儿嘛!谁厉害就跟着玩儿,伤好之前,就容易被人欺负,有人就在后面喊他瘸子瘸子的。我本来想拉着他也去喊魏东瘸子的可那时候正农忙呢,我带着他到了魏东家之后,你猜怎么着?”
陈樱桃嘴角一扯,“刘大哥不会帮着他家收麦子去了吧?”
宋青麟长叹一声:“就是啊!他竟然跑去帮人收了五天的麦子。当时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是后来魏东脚好了,把那些落井下石的小孩儿挨个儿揍了,并且不准他们再欺负宋桥。”
陈樱桃眨了眨眼,玩笑道:“腿别不是刘大哥暗地里下绊子给摔断的吧?”
宋青麟愣了愣,“有道理啊!但我还真不知道是不是他,小时候想不到这么多,他又从来不主动说起这些事情,但说不准还真是他呢!”
说到这里,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但笑了一会儿,宋青麟又止住了笑容。
“后来,他的宋伯死了,忙前忙后帮忙最多的,反而是那个大他四岁的魏东。”
顿了顿,宋青麟又道:“所以……刘暮舟帮赵典,不可能是为了自己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陈樱桃哦了一声,其实没听明白,这些事儿太费脑筋了。
只不过,她望着宋青麟,问了句:“宋伯是你们宋家人吧?刘大哥只是被收养,你却是本家,你怎么不叫宋伯呢?”
宋青麟微微一叹:“就像我不习惯也张不开口叫他哥哥,不叫宋桥宋伯,也是习惯。记事起,我爹就不准我叫宋桥宋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里,宋青麟想起刘暮舟给他的信中,还有一句。
“离家多少年了,你才往家寄了多少封信?我与宋家是我的事情,你的爹你难道不认吗?”
想到此处,宋青麟转头看向陈樱桃,轻声道:“见过先生之后,跟我回家好吗?”
陈樱桃一下子皱起眉头,破口大骂:“死宋青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对我用得着这么央求的口气吗?”
宋青麟一乐,“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话锋一转,“反正某个王八蛋,说好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的。”
与此同时,一艘刚刚落在南海国的云船,有剑客下船。
一只脚才落地,刘暮舟突然间喷嚏一个接一个。
“哪个王八犊子背后说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