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里人很少,老太太果然是跟着祁卫衡经历过大风浪的,只难过了一天,第二天醒来就想开了,她客客气气地跟保镖说了一堆自己所需的东西,还让他们转告老爷子,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担心。当天下午,就有人开车把东西都送了过来,老太太于是当真安下心来休养了。
可祁震却做不到平心静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机是什么时候被收走的,他焦躁地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几次跟保镖发生冲突,还弄伤了手,可最终连门都没冲出去。日子一天天过去,石磊和小惠都没再出现,祁卫衡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像熬鹰一样逼他屈服。
夏冰坐在静谧空荡的图书馆里,痴痴地看着窗外正在不断郁积的云层,她不懂夏日的天气为什么变幻如此之快,刚才还云霞满天,可眼看着就要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上流淌下一条条蜿蜒的水柱,周围雨声轰鸣,让人错觉有瀑布正冲刷着这栋楼。夏冰呆呆地望着水幕之外昏暗飘摇的景象,觉得自己又成了那条在海上风暴里不停打转的小船,随时都会面临灭顶之灾。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力终于渐小,雨势渐歇,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周围嘈杂的雨水轰鸣的声音也停止了,夏冰如梦初醒,知道那条小船又一次侥幸靠岸了。
初升的夜幕像一片薄而透的黑色纱巾,试图掩盖被暴雨肆虐过后的惨状。夏冰慢慢走在回寝室的石板路上,神情呆滞,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始习惯不再有祁震消息的日子,可事实上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每一天的生活,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又或者说像个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雨后的空气里有股特别的味道,夏冰觉得那是被雨水掀翻了地皮又浸润透了的深层泥土的气息,混合了植物根系与各种腐败了的微生物的尸体,很腥,刺激得让人头疼。
半个月前的那个周日,她满心期待地等消息,可直等到凌晨祁震也没有打电话来,她心里隐隐不安,于是第二天上午的课一结束,就打电话给祁震,然而听到的却是个苍老的声音。她立刻紧张起来,连忙有些结巴地问候,可对方却没有好口气。祁卫衡礼貌而冷淡地让她不要再打电话来,说祁震要忙正事,没空再陪她玩,让她识趣一些,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并且希望她不要去破坏祁震和她表姐顾晓菲之间的感情,因为他们要订婚了。那些话让夏冰觉得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像是被人撕扯干净似的,羞耻到了极点,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人都哽住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都没能掉一滴眼泪,有关祁震的一切记忆像是某个瞬间发生了坍缩,连带她自己的感情,全被压住,封死。她每天若无其事地上课,做作业,看书,正常地和同学交往,好像她的人格在那一时刻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半被压在某个废墟里,她没有能力整理、救助,也不敢去看,只能任其缓慢地窒息直至最后的终点。
祁震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度日如年,他不理解,从前他崇拜的、信任的,觉得无比正确的爷爷怎么能如此对待他,无论他怎么求,他都对他避而不见,甚至拒绝跟他通话。
阳光透过巨大的景观窗投射进来,照亮了房间里奢华的陈设,祁震无力地斜靠在窗边的沙发上,他终于从暴躁中变得安静了。阳光斜照着他乌亮的头发,侧脸被阳光晒得有些泛红,长睫毛在眼周投下一小片阴影,好看得像是一尊雕塑。
老太太依旧像在家一样衣着体面,神态安详,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优雅地坐在祁震旁边给他剥桔子,然后用讨好的语气对祁震轻声道:“阿震,吃点水果好不好?”
祁震没有反应,盯着眼前的虚空问道:“奶奶,您当初为什么等爷爷那么多年?二十六年,您嫁给爷爷的时候四十六岁,是吗?”
老太太神情微动,随即浅浅一笑回答道:“是啊,等了很多年,我原以为不可能实现的。”
祁震闻言坐直了,看着老太太的有些浑浊的眼睛问:“您后悔吗?”
“当然不后悔,你爷爷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老太太温柔地看着祁震,神态里很有几分骄傲,“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出过国见过世面的,眼光可是很挑剔的。”
“爷爷爱你吗?”祁震问。
“当然!”老太太立刻回答,见孙子竟然质疑祁卫衡对自己的感情,心里很是不满。
祁震看了老太太很久才慢慢移开视线,再次靠在沙发上沉默。
老太太看着祁震消沉的样子,心里也不舒服,她知道祁卫衡是有心病的。那场二十七年前的事故,彻底地改变了他的性格。她第一次见到祁卫衡是在他们孩子的百日宴上,她原本只是无聊陪妈妈去的,却对当时成熟帅气的祁卫衡一眼沦陷了,他那时正值壮年,事业有成又喜得麟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看着他对娇妻百般呵护,对儿子满心满眼的期待,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完美的男人了。只可惜,他一切的圆满都跟她无关。她也是个很高傲又不愿意屈就的人,于是她适当地跟他的家庭保持距离,作为朋友远远地看着他们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她痛苦了一阵子,但很快想开了,如果这就是她的命,那她接受这命运,无非就是一辈子不嫁罢了。于是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本以为这份暗恋要带到下辈子去,没想到祁家竟然会遇到那样的变故,她看着祁卫衡一面为妻子去世和儿子精神失常痛苦到极点,一面还要硬挺着打理公司,便不顾家人阻拦和旁人异样的眼光开始陪伴在他身边,帮他处理公司的各种危机,帮他照顾刚出生不久的祁震。她苦苦等了五年多,祁卫衡才终于肯接受她……他们已经相扶相守了这么多年,祁卫衡当然是爱她的,而她也绝不允许自己对这份爱有半点辜负和背叛,所以,这半个月来,每当祁震求她跟爷爷说情,她都支吾搪塞过去,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背叛祁卫衡,她允许自己在爱情面前自私又盲目。
“奶奶,我想跟你谈谈夏冰,”祁震歪过头,看着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久违的温情笑意。
老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道:“嗯嗯,你说。”
“她是个,有点怪怪的女生,喜欢自讨苦吃。”祁震微笑起来,睫毛在阳光下微微抖动,“她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又很暴戾,我们吵架的时候,她总能用找到最精准刺激我的话,有时候我真想把她暴打一顿,可即便恨到极点,却还是想拥抱她。她有时很善解人意,有时又故意让我生气,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在她面前我不需要长篇累牍地解释,她能很轻易地读懂我——”
“阿震!”老太太终于明白过来祁震在说什么,于是大声制止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祁震看着老太太脸上肉眼可见的恐慌,淡淡问道:“为什么不能说?”
老太太强装镇定地抿了抿嘴,劝祁震道:“你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何必自寻烦恼——”
祁震厌倦地转回头,落寞地仰视着天花板道:“奶奶,我真羡慕你,当初你为了爷爷可以选择等待,一辈子不嫁。”
老太太一脸尴尬,“那,不,不是这么说——”
祁震冷冷地斜了一眼老太太,“我爸当初是不是跟我一样?没有自由?”
老太太张口结舌地看着祁震幽暗的眼神,许久才缓过神来,连连摇头道:“你胡说什么呀?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爷爷这次的确是有点过分,可你不能这么揣测当年的事,那都是意外!不让你跟姓沈的姑娘来往,也是为了你们的以后考虑,既然没可能,当然是长痛不如短痛,断干净的好,何况,她跟顾晓菲还是表亲,以后你们就是姻亲,本来也应该避嫌。”
祁震听见“姻亲”一词,眼眶瞬间红了,他努力地吸了一口气,对老太太道:“可我心里已经非她不娶,将来如果见面,你让我怎么面对她?”
老太太心里一惊,瞬间明白了孙子的心情,她当初如果不是拼死跟家人闹了一场,大概也早被嫁出去了,爱上一个人的心真的好可怕。她很清楚,祁震没有什么错,一切都是祁卫衡的心病,可事已至此,让那个人回头是不可能的。她勉强忍着战栗,对祁震硬声说道:“时间,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她们也不算很近的亲戚,可以永远避而不见。”
祁震绝望地看着老太太,他是不可能对她动手的,祁卫衡用最软的亲情绑住了他,他从来不知道那么温和又慈祥的奶奶竟然也可以做到如此决绝无情,他不知道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只觉得自己再次掉进了某个可怕的冰窟里,而这一次可能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