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
小犬村。
一名衣衫破烂的男人此刻正抱着一匹小马驹，双眼茫然的望着漏风的房顶。
这个男人，名为马尾。
乃是上郡的一位贫农。
他的这个名字，乃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
倒不是说他的姓氏为马。
他这等低贱黔首......哪里会有姓氏这种高贵的东西？
据说自家祖上，曾经有一个养马很厉害的祖先。
故而自家才以马为名，打算一直传承下去。
那位祖先名叫马首，之后的后人则是“马颈”、“马鬃”、“马背”、“马腿”、“马腹”、“马后腿”......
马尾的父亲则是“马臀”。
传到自己这一代，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马尾”。
可惜祖先的愿望虽然很美好，但是现实很残酷。
自己家简直是一代不如一代。
听父亲说，自家爷爷“马后腿”年幼之时。
爷爷“马后腿”家里虽然穷的连一条裤子，都必须要让几个兄弟轮流来穿。
但是，时不时还是能吃上一顿饱饭。
而轮到父亲“马臀”这一代。
父亲家里就很少能吃上一顿饱饭了......并且轮流穿的裤子，也变成破破烂烂的了。
再到了自己这一代......吃饱饭是什么东西？
至于裤子？直接没有裤子！
马尾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来没有吃饱过，并且还是光着屁股长大的......
——
在马尾父亲临终之前，特意把诸多孩子中......唯一顺利长大的马尾喊到身边：
“儿啊！为父时日无多了。”
“这家中日后，怕是会越发的艰难。”
马尾听后不由得重重的点了点头：
是啊！
爹你也知道啊？
爹你还在的时候家里都有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要是爹不在了，自己岂不是更惨？
马尾想到这儿......不由得十分悲伤，露出一副马上要死爹的表情。
其父马臀却微微摇了摇头：
“儿啊！你不要担心，为父今日便是特意来指点你的。”
“你且环顾一下咱们四周的村庄......”
“可有发现祖孙三代，皆如我等这般贫苦者？”
那时的马尾沉思片刻，发现确实未有见过。
父亲又道：
“咱们家祖上也曾显赫一时，在这小犬村更是响当当的存在。”
“先祖马首且不提，为父的太祖马腹在村里也算得上富户。”
“儿啊，你说为啥到了咱们这一代就变得如此贫穷了呢？”
马尾听后摇了摇头，显然对此同样十分费解。
其父亲一脸笃定的道：
“为父认为，此乃天道！”
“富者数代之后将转贫，贫者数代之后......亦会致富。”
“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此乃为父一生所察之天道规律。”
马尾听到父亲的这番话语后，不由得大为惊奇。
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
甚至忍不住直接开口质疑父亲的话语。
然而其父亲马臀，却面色凝重地说道：
“倘若天下众人皆日益贫困......不得循环。”
“这世间之人，岂不是早已消亡殆尽？”
“故而......为父之推断，定然不会有任何差池！”
年轻的马尾听完之后，当即是愣住了。
嘶！
父亲说的话......好像真的很有道理啊！
如果天下的人都是越来越贫困......
那不是早就死绝了？
哪里还会有现在这些富人和穷人呢？
这么看来......人如果穷到一个地步，那么肯定会再一次富裕起来的！
——
被父亲的言论说服后，马尾当即细数了一下自家的情况......
嗯......自家祖父贫苦至极，几近衣不蔽体。
而到了父亲这里，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己身这一代，更是已然食不果腹！
年幼时曾数次濒临饿死的边缘！
家中兄弟只有自己一人得以成活！
如此看来......
自己这显然是要时来运转了啊！
而父亲在讲完这一「天道规律」，告诫自己一定要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后......没两日便撒手人寰了。
——
年轻的马尾，没有太过悲伤。
因为他相信了父亲的话语，只觉得未来十分光明。
故而开始豪情满怀，一心欲成就一番大事业。
于是他开始辛勤耕作。
想着自己肯定能够凭借着自身的努力成为一名出色的“田啬夫”，跻身进官府中的一员。
然而他从小吃不饱饭，身子骨哪里比得过其他那些能吃饱饭的黔首？
村里的二虎反倒凭借着一把子不讲理的力气，成为了本地的田啬夫。
见耕种似乎无法成大事！
马尾又打算前往战场。
想着自己只要立下军功，获得赏赐。
那不就有机会成为贵族了？
然而却因为身体瘦弱，差点被人一刀砍死。
要不是军中的一些规定，让其他同行战友必须救援他以保证战损。
他多半便死在战场上了。
心惊胆战的他，只好不再想着立什么军功了。
服役完之后，立马就回到了自家故里。
然而刚一回到村里。
马尾就发现村里当初同样颇为贫困的“狗蛋”从商赚了一大笔。
一下子成为了村里少有的富户。
马尾虽然觉得这商贾有些不符合自己对“大事业”的追求。
毕竟大家都说什么士农工商......商贾最为低贱。
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一头扎了进去。
低贱就低贱吧！
当年先祖马首不也只是一个养马的劳工吗？
马尾拜访了村里的狗蛋，希望他给自己指条明路。
这同村的狗蛋，也算是仗义。
又或许是见马尾家里实在是太惨了。
还真的带着马尾一起搞起了往来于各地的行商买卖。
虽然大头都被狗蛋拿了，但是马尾还是赚到了不少的钱财。
虽说他这当了商贾，被一些人看不起......但是马尾还是蛮开心的。
只要有钱有粮，别人看不起又何妨？自己迟早要大富大贵的！
最近村里都有人打算把女儿许给自己了，只要自己再努努力。
肯定能翻身！
然而好景不长......
某次运送货物，他们被一群骑着马的胡人给拦了下来。
胡人大肆劫掠，对着他们一顿砍杀。
领头的好兄弟狗蛋，直接就被乱刀砍死了。
随行的马尾也顾不得货物了，只能和其他人四散逃跑。
也幸亏他上过战场。
虽然没能砍下过一次敌人的头颅。
战场上几乎一直被敌人追着跑，或是在后面看着战友们追着敌人跑。
但是，也因此有了些许保命的能耐。
毕竟他这身子骨，要是不学点保命的本领，就算同行的战友再想救他......他也活不下来。
所以，那一次劫掠之中他成功保下了性命。
成为了整个商队里少数的幸存者。
村里原本对狗蛋还十分羡慕的村民，当即不再羡慕。
甚至有人开口奚落：
“看吧！都说了商贾低贱......”
“这钱财来的快，去得也快！”
“当初我就劝狗蛋，这狗蛋还不听！”
“现在可好......连命都搭上了，哎！”
“大人物们都说了......士农工商，咱们黔首啊......靠自己的双手种粮可比商贾高贵多了。”
马尾听到他们的言语后也是有些后怕：
看来大人物们说得没错啊......自己还是不该去当商贾。
不过这些村民明明都曾经受过狗蛋的恩惠......如今狗蛋兄弟一死，怎么全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马尾心中颇为的迷茫。
只觉得这些村民的做法，实在是让他不能理解。
而马尾也因此，再度变得落魄。
村里那本来打算把女儿许给他的村民，当即是绝口不提此事。
——
马尾倒是没有放弃。
毕竟父亲临终前的话语，时常回荡在他的耳边。
一直在激励着他，他只要抓住机遇，肯定是有机会翻身的！
自己能多次险死还生，也更加验证了这一点。
——
“嗯......也许是我努力的方向不对。”
马尾总结了一下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发现自己在士农工商里面......似乎除了工，全部都尝试了一遍。
士农商，三者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成就......应该在这“工”之上？
“先祖他当年，乃是有名的养马工！”
“我的机遇，应该在养马劳工之上！”
“没错！天道循环，可能也是循环在此。”
“说不定我能成为养马官呢！”
打定主意的马尾，再次离开了小犬村。
找了一份豢养马驹的活路。
主要就是想办法养出更多的马匹。
这上郡临近匈奴草原。
在养马方面的产业，自然十分兴盛。
虽然秦军的骑射不如匈奴，但是也肯定需要养足够的马匹来抵御匈奴的。
战马不仅能够快速调动兵力，对抗来去如风的匈奴。
而且还可以在打了胜仗的时候，以此来乘胜追击！
更关键的是，马匹的消耗率非常高！
跑一段时间，马蹄子便废了。
而这马......同样也就废了。
自然而然需要培养更多的马出来。
马尾作为从事过“军事”、“农业”、“商业”......的三方面复合型人才。
清楚的意识到，这马匹的重要性。
像他打仗的时候，军队里就有宝贵的骑兵。
而他种地的时候，便需要租借马车牛车运送粮食。
他行商的时候，到各地更是需要马车！
“先祖他当年能够有成就，完全是理所应当的啊！”
“这养马，真是一个好出路啊！”
马尾兴冲冲的投身进了这个养马事业之中。
然而他却发现这养马真是不简单......
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活儿。
首先......他没有马。
倒不是说让马尾买一匹马，毕竟之前的再度“破产”，现在就算把他卖了也买不起一匹马！
但是......他至少得有一个马可以养。
然而根本没谁，会让他这种毫无经验的人养马。
他只能去那些马场打下手。
摸爬滚打好几年，总算是学会了如何养马，并且攒下了一些积蓄。
适合的草料已经烂熟于心。
干净的马厩已经建造完成。
现在就差一匹独属于自己的小马驹了！
——
然而天不遂人愿，马尾才刚用全部身家买了一匹小马。
这北方匈奴，不知道是不是脑抽了，竟然忽然送来了一大批马......
使得这上郡的马匹，已经不再如往常那般珍贵了。
自己这匹马的价值瞬间缩水一大截。
马尾有些傻眼。
不过他还是安慰自己，就算再便宜......自己也有的赚。
平日里还可以接一些养马的活路。
然而这匈奴胡人，跟疯了一样......马匹牛羊是一批一批的往上郡送。
而且市面上也出现了一种名为“马蹄铁”的东西。
说是要给马穿鞋......这样马的蹄子就跑不烂了。
马尾听后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满是破洞的鞋......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没想到，这马都要穿鞋子了啊......”
不过当马尾亲眼见识到马蹄铁的功用后，他还是沉默了许久。
给自家的小马驹也打造了一套。
他知道......自己再次失败了。
现在的上郡，已经不需要自己这种培养小马驹的人了。
有了匈奴这一批又一批的马匹......
哪里还需要自己呢？
更别提那马蹄铁了......
日后马匹的损耗率，将会大幅度降低。
上郡本地养马之人。
有的前去军队担任养马官去了。
有的则回到家中耕种去了。
在上郡坚持了两个月后，马尾也回到了村中。
他不想再努力了......他累了。
他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
——
昨日狂风大作。
将自家老旧房子都被吹垮了。
马尾抱着仅剩的小马驹大哭了一场。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意识到父亲当初的话......只是安慰自己而已。
“身边未见贫穷逾三代之贫者？”
“贫至三代，已难娶妻......”
“无妻，则四代自无矣。”
意识到这一点的马尾，已然心灰意冷。
父亲说什么身边没有穷过三代的......分明是他们穷到娶不到媳妇儿了。
哪里还会有第四代呢......
“哎......父亲也只是不想让我活在痛苦之中吧。”
“不然我这一辈子，也不能经历如此之多。”
“虽然从未成功过一次......但是至少我一直在向前走。”
“总比我在自怨自艾中饿死要强多了。”
已经年近三十的马尾，开始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一生。
战场上战死的那些同伴。
惨死的商贾二狗。
村里那些日复一日过着同样日子，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越来越穷的村民。
......
和他们比起来，自己其实也算得上不错了。
至少自己还活着，至少自己意识到了真相。
——
“哎......既然上天注定如此。”
“奔波半生，一事无成。”
“无妻无子，年岁已有三十。”
“我还有什么好活着的呢......”
马尾找了根麻绳扔在房梁上，打算早些离开这个世界。
打好结后，马尾直接用力拉了拉，打算把绳结打死......结果房梁直接塌了下来。
马尾：“......”
这老天爷，你在玩我呢？
一旁的小马驹则是一脸懵逼的抖了抖身上的碎渣。
十分亲昵的拱了拱马尾。
然后啃起了马尾手中的麻绳。
马尾则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哎......我都不想活了，你却就知道吃。”
“也罢也罢，先喂些草料给你吧。”
“我这辈子......没能留下个一儿半女，也就只留下了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