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疑问的尾调落下时,鼓膜边的嗡鸣声无限放大,骤停骤动的心脏像绞刑架上的死囚犯一样,在这声询问里皮开肉绽。
目光所及之处,那锋利死白的鬼爪黏着一抹气味呛鼻的鲜血。
“哒——”
血珠溅地。
整个世界在降至冰点的温度里凝固、变形、扭曲。
谢禅眼神聚焦在兄长指尖,唇角血水一滴滴敲击地面上的尘土,这闷响声像战鼓一样催促着人。
好像他再不回答或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只鬼爪就会高抬起来,照着他心口狠狠刺进去。
谢禅望着兄长,含血的声线似欲崩裂。
“我不知道。”
他咽着血说道。
“我不知道他离开琅琊后都经历了什么,等我找到徐州时战局已定,那时我想见他,可楚温惜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他垂下双目,抬指擦掉唇边的血:“这之后我都没能见到樊璃,只听说楚温惜曾派了两个暗卫跟着他去了琅琊。”
谢禅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他知道兄长像养女儿一样养着樊璃,肯定不能接受自己养大的孩子被自己的亲弟弟这般惦记。
他也清楚鬼和人的差距。
人的礼法、道德、血脉联系对鬼物来说不过是一纸废谈,激怒它们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眼下若说错半个字,他就会遭到兄长的无情暴打。
甚至会死在兄长手下。
于是这一字一句都得在刹那间斟酌敲定。
谢禅神经绷到极限,说完才发现后背黏腻,衣裳都湿透了。
他看着地上的血迹,僵迟的挪动身体撑着断剑站起来。
心口疼痛着一下下击打肋骨,他咬着牙,在赌一个非常小的可能性。
他赌亡兄还不知道他赶到徐州后的事。
那银红色双目冷冰冰的盯着他,谢禅挺直背脊。
“当时徐州被敌军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那种情况下,你怎么不知道他的经历?。”
谢禅周身的血液瞬间凉下去。
他抿开双唇,粘稠血液覆盖着唇下伤口,说话间这皮肉扯着血钻骨似的疼。
谢禅:“我原本猜测他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可这些年杀了数十万魏兵,问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全都没在徐州见过他。”
谢遇目光幽冷:“可他记得徐州。”
“……”谢禅哑然间脸上一片空白,怔怔望着那锋利的鬼爪:“不可能。”
阔别十年的兄长用那双诡异的银红色双目盯着他,说道:“徐州城就在他的梦里,城外尸横遍野,全是我杀死的魏兵。”
谢遇眸色阴沉的看着一脸怔忪的胞弟:“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我身上插了三把长戟跪在地上,甚至连长刀上的破损都记得一清二楚,没有梦能像这样真实,除非他亲眼见过。”
短暂的失神过后,谢禅低头压下喉间的闷痛,嘴唇轻动说道:
“据说他刚失忆不久就被楚温惜毒瞎双目,关在那深宅里寸步不出,这种条件下他如何知道徐州是何模样?又如何能记住你?他记住你了,有记住我么?我陪他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砰——!”
后膝突然遭受重力袭击,话刚说完谢禅就重重的跪了下去。
“既如此你怎么不好好看着他?”那高大的亡灵立在身前,描金黑袍压着视觉,让人如临深渊般深深畏惧。
“他那时七岁,没见过人世的险恶也没吃过半点苦,翻遍全身也找不到一丝自保的能力,你将他丢下时,就没想过他的遭遇?”
“我回琅琊找他了……”
“所以你找到的结果就是他浑身骨头断了二十几处?”
“……”谢禅答不上话。
对方弯下腰来,黑压压的玄袍在太阳底下刺得眼疼。
“阿平——”低沉悠远的声音像在刀尖上旋舞的铜皮幽灵,嵌着利刃的手脚割得人耳膜生疼。
那冰冷指尖轻轻替谢禅揩走嘴角血迹,对方近距离的盯着他,轻声道:“你撒谎瞒着我,是怕我一怒之下杀掉你?”
谢禅陡然窒息。
刚要说“是”,张嘴时他险险拉回意识,低垂着目光说道:“我没必要撒谎骗你。”
“那你就是想骗自己。”
谢遇掐着小弟的下巴抬起来,辞风犀利的剖析道:“我曾审过形形色色的云鹰,他们之中有两类人,有人只要用点手段就会说得顾头不顾尾,有人撒谎时和你一样说得天衣无缝,因为那谎言早在他们心里说过上万遍了。”
可再怎么天衣无缝的人,那也是人而不是什么铜墙铁壁。
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有一身毛病、弱点。
所以至高无上的人和卑贱如泥的人在观察者眼中都是待宰的牛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血管、肌肉,哪里是动脉、哪里是要害,全都被观察者看在眼里。
观察者只要一举刀,顺着那些细微的肌理一点点的肢解下去,这些高低贵贱的人就会在顷刻之间,被对方瓦解得无处遁形。
谢遇便是这种人,而谢禅在他眼底下,完全没地方逃遁。
他轻轻替胞弟理顺那散乱的耳发,低沉熟悉的嗓音一如当年:“你这十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没把他丢在琅琊,他的人生是否会走向另一条光明坦荡的路?”
“陈留那五年时间里是你陪着他,你清楚他伤风着凉就会彻底病下去,有时甚至会危及性命,他身体这样脆弱,除了谢禅谁都护不好他,所以楚温惜又算得了什么?整整五年,这女人从没去陈留见过他一面,这样的母亲就和摆设一样,和樊璃有什么干系?”
“可你不一样,你早中晚,几乎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他拖着病体在你面前打转,吃住都是你看管着他,大夏天你也要给他加上两件衣裳预防他着凉。”
“没有你的樊璃就是一个随时会丧命的脆弱瓷器,偏偏他又骨裂、失明、失忆,这无疑让他活得比常人艰辛百倍。”
“他的人生变成这样,全是你临时起意的一个决定所致。你把他的未来彻底断送在琅琊,如今他惶恐不安的、像学步的婴儿一样摸黑前行,一点风声都会让他惊慌失措。”
“这仓皇的人撑着一身伤痛该怎么活下去?南康侯府的人知道怎么养他么?在他不安的寻找庇护所时、在他恐惧的蜷缩在角落中叫别人滚时,这些人会安慰他等他慢慢适应么?会厌弃他、丢下他不管么?”
“把樊璃还给楚温惜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你本可以避免这一切,让他在你的羽翼下长大成人,于是你拼命的想回到过去,带着他从琅琊开始,慢慢让他接受谢遇死去的事实,一年,两年,十年,十年时间足够让他忘掉谢遇,全心全意的依赖你。”
“可回不去了,樊璃毕竟伤成那样……”
“闭嘴、闭嘴、闭嘴——!”
谢禅死死捂住耳朵,低吼间咸涩泪水冲破眼眶,滚进地面与血泥融合。
那些话一刀刀的划破心口,比剑刺进心脏还疼。
“我死都想回到那天,”泪水混着血呛在谢禅喉间,他抱着头深深蜷下腰:“回到那天,回到把他丢下之前……”
每晚一闭眼就是马蹄踩着樊璃身体踏过去的画面,樊璃的鲜血溅在兄长银甲上,樊璃的小剑泡着血落在兄长旁边。
这些记忆是他恐惧万分的梦魇,他每夜每夜的靠烈药麻醉神经,试图将那血腥的记忆淡化抹去。
“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他紧紧抱着头攥住头发,咬着牙,眼泪连连滚下脸颊,他哀求道:“求求你别说了——”
“阿平,”那声音褪去冷硬的外壳,温和道:“抬头。”
谢禅不自觉抬头。
这时,森凉的指尖忽然抵上眉心将他摁在原地。
魔鬼的蛊惑结束。
真正的审问——
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