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婆婆默默拉着陈小秋进了睡房,老人让陈小秋把厚重的棉衣脱了,仔细的撸起小秋的袖子,背上,一一检查没有伤痕后才松了一口气。
“你妈还经常打骂你吗?”
陈小秋摇摇头如实说,“很少了。”
蒲幺美从上了高三以后其实就很少真的动手打陈小秋了,但她嘴巴毒,还是骂。骂的话越来越难听,以前骂讨债鬼、短命鬼、背时鬼……后来骂犯贱、婊子、小娼妇。
蒲幺美会指着陈小秋的鼻子瞪大眼睛说:“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好命!”
“你沟死沟埋,路死路埋,你活不过二十岁,出门车能撞死你,走路坑能跌死你,你等着看吧!”
“短命的小娼妇!”
这些话在今年去桥下摆摊前蒲幺美都还经常骂,但今年去桥下摆摊后蒲幺美忽然不骂那么难听了。再生气也就是扬扬巴掌吓唬吓唬她,嘴里发几句狠。
事后偶尔蒲幺美还要和陈小秋谈心,蒲幺美会告诉陈小秋她是被气急了才骂人。
其实她的心里也不想骂陈小秋。
而且自从说了少打陈小秋后,也真的就几乎不打了。
连陈玉然都说:“小秋,你看妈是不是对你好多了。”
陈小秋心里只有冷笑。
一个人做了许多许多的恶,给别人留下千疮百孔的伤害,然后她偶尔不作恶了,甚至好一点点,那么浑身伤痕的那个人就要感恩戴德吗?
陈小秋见过真正被爱的样子。
蒲立德真正爱过她,把她当成最亲的亲人。
被真正的爱着,无条件爱着的温暖,陈小秋即使再身堕地狱,也有一丝光从黑暗中透出温暖给她。
陈小秋从来没有忘过。
所以,她分辨得出好坏。
但这些陈小秋不想说,对陈玉然不想说,对文婆婆则是不能说。
她不愿文婆婆为她担心,为她难过。
陈小秋穿好棉衣,笑着拿出手机对文婆婆说:“你看,这是她给我买的。”
“她现在其实对我也还可以。”
陈小秋半真半假的说。
文婆婆看着手机,真心的松了口气,手机并不是很便宜的东西,少说也得好几百。
看来蒲幺美是真的对陈小秋好起来了,真的像个做妈的样子了。
文婆婆安慰自己也安慰陈小秋说:“你妈和你到底是亲母女,一家人哪里有过不去的砍,时间长点都会好的。”
陈小秋抬头冲文婆婆笑着说:“是。”
“会好的。”
她的眼角不着痕迹的划过一滴泪。
庙会开始后,卓航和张望似乎和陈小秋冰释前嫌了一些。
张望还和小时候在地上找鞭炮里没响的小炮,然后用打火机点。村里的男孩子几乎都喜欢这个游戏,陈小秋看着想笑,旁边的卓航也笑着吐槽:“幼稚。”
张望还故意丢了两颗在陈小秋和卓航脚边。
小时候陈小秋最怕张望扔小鞭炮给她,总是吓得哇哇叫。
甚至经常吓哭,张望明知道小秋怕,还每次都惹她,惹哭了又后悔拿自己的压岁钱买各种好吃的好喝很多好玩的哄。
卓航说张望这是犯贱。
张望硬着头皮回:“爷乐意!”
现在,张望把鞭炮扔出去后才下意识的想要去踩。
他已经长大了,明白想对一个人好不能总是欺负她。那是小男孩时想引起女孩注意的一种幼稚行为。
张望后悔的上去,人还没走到小秋面前。
炮已经炸了。
红色的纸屑还落在小秋的棉鞋上。
张望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陈小秋,小秋面不改色的对着张望淡淡一笑。
小秋说:“张望,我早就不怕炮了。”
陈小秋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味道。
张望望着陈小秋,小秋长开一点后越发眉清目秀,但小秋的眼睛里有太多张望看不懂的悲伤和坚毅。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双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和小时候的陈小秋重叠。
庙会上人声喧哗,线香的袅袅青烟顺着佛像盘旋。
陈小秋虔诚的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卓航在她旁边拜完后双十合十,嘟嘟囔囔的许愿。
张望不信这些,嘲笑卓航说:“你这个书呆子,肯定又是求菩萨保佑你考上重点大学。”
卓航气急,“文婆婆说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不灵验了!”
张望哈哈大笑,“别怕别怕,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考得上就是。”
陈小秋心里沉沉的,她知道卓航现在在重点班都是前十,蟾宫折桂是迟早的事情。她心底为卓航感到高兴,童年时一起许下的心愿,卓航马上就能做到了。
而她呢。
她似乎已经与童年的愿望背道而驰,甚至越行越远。
陈小秋想得出神,看着庙里的菩萨发呆。
张望上来戳戳她的后背说:“问你呢。”
“你许的什么愿?”
张望眼睛发亮,认真的问陈小秋。
“不会也是考上大学吧?”
要是的话就太没劲了,大家都想要考上大学,张望的成绩比陈小秋还差,高二下学期就辍学不肯再去读了。他老子气得半死,拿着扁担揍张望,张望还是不肯再去。
张望是真的觉得自己不适合读书,老师上课念的那都是天书,早知道当初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名额的时候就不该花高价交择校费进高中。
直接去读职中学个技术,哪怕是修车、厨师、机床什么都挺好。
至少比现在好。
张望挺后悔这事的,他初中的铁兄弟几乎都在职中,他去了高中两年什么都没有学到,还天天被高中老师冷嘲热讽,拿来当反面教材举例,搞得他人都自我怀疑了。
辍学对于张望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今年翻了年,他就要跟家里的亲戚去上海打工。
亲戚说那里遍地工厂,每个月随随便便就能挣两三千块钱。
张望很心动。
他觉得出去挣钱以后,他就是大人了。
做了大人就有了自由,有了自由就有了自己广阔的天地和一番作为。
在少年张望的眼里,社会和生活简单得就像明天吃什么,他从不为未来担忧,他只想知道陈小秋高中毕业会做什么。张望知道以前的陈小秋和卓航是一类人,如果蒲爷爷还活着,那陈小秋现在肯定也是重点班上考大学的一员。
但现在,陈小秋不是了。
她在差班成绩同样垫底,就蒲幺美那个尿性,也绝对不会花高价给陈小秋读民办专科。
所以,张望觉得陈小秋不如早点打算,等自己先去上海工厂立足后,陈小秋再来上海和自己一起闯事业。
张望的这些小心思藏得很深很深,连熟悉张望的卓航都没有看出一丝来。
卓航打趣张望:“你老问人家许的愿干嘛?”
“都说了许愿是不能说的。”
陈小秋也确实没说,她心里许的愿其实并不一定能实现。她许的是希望外公蒲立德在天堂每天都可以享福和快乐。
这个愿说出来张望和卓航也不会信。
在他们眼里陈小秋是一离开蒲家村就不再回来的人。
怎么可能还惦记着外公蒲立德。
要是真的惦记,那七月半和清明陈小秋都不回来给蒲立德扫墓烧纸钱。
所以,何必说出来让他们嘲笑。
陈小秋看着卓航和张望吵闹,心里难得有一丝回到了从前的感觉,似乎他们还都是在蒲家村的时候,谁也没有变。
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然而,现实是他们都变了。
每个人都各自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思,今天的相聚又如昙花一现,明日大家又各自踏上自己的路途。
一别经年,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