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后,月朗星稀,雨早已停了。
上官府的墓地里只有一盏白灯笼挂在树上左摇右晃,守墓人都在小屋中睡着了。
两条黑影蹑手蹑脚地溜进墓地,走到一座新立的墓碑旁。下了一天雨,坟堆上的黄土已经有些松软。
谢珩深吸一口气,对天苍使了个眼色:“动手!”
半个时辰后,新坟被挖开了大洞,棺材露了出来。两个人把周围的黄泥清理干净,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棺材板。
幸亏下葬只有半个多月,天气又寒冷,尸体还没有损坏得很严重。谢珩端详着那张熟悉的脸。
那日他在河边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还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
她额角被砸了一个大洞,虽然入殓时清理过,可伤口还是盖住了半张脸。另半张脸乍一看就是惜云无疑。
他的视线慢慢往下移,落在尸体的腰线上。惜云的腿很长,细腰盈盈一握,他对她的身体比例了如指掌。可眼前这具尸体,腰以下的长度明显比惜云短。
“把她的鞋脱了。”谢珩皱了皱眉,和天苍一人一边脱下了尸体的鞋袜。
转到她的右脚旁,谢珩眼神一凛,呼吸都急促起来,全身忍不住发抖。
她的脚心有一枚凸出的黑痣。
“我女儿小时候在河边光脚踩到一块碎石,戳出一个大血洞,伤好后脚底就长出了一颗黑痣。”
这是早上那个老妇告诉他的小柔身上的特征。
惜云的脚小巧白嫩,他不知握在手心把玩亲吻过多少次,她的脚底绝对没有黑痣。
他心潮澎湃,抬头看着天上的寒星,突然想大喊大叫,在夜空下狂奔,可最后还是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重重地拍了拍天苍的肩头,哑着嗓音说:“快把这儿收拾好。”
天苍猛不丁被他拍了个趔趄,怔怔地看着他憔悴如刀削般的脸庞上,一对眼睛突然变得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他应了一声,帮谢珩一起迅速将棺木和墓碑恢复了原样。
第二日早朝,很多人发现这段时日萎靡不振的谢大将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脸上终于刮净了胡须,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银冠中,一身紫袍挺拔而立。虽然眼窝依然乌青,眼泡红肿,可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好像又回来了。
下朝后,谢珩故意慢吞吞地走出大殿,直到看见身后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了过来。
“高侍郎!”
他笑眯眯地走到高玉书身旁,却把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谢……谢大将军,有何贵干?”高玉书一见他就本能地觉得腿疼。
“谢某马上要离京,想请高侍郎去水云轩叙叙话,告个别。”
看着面前一张黄鼠狼给鸡拜年的笑脸,高玉书心中一紧,慌忙推辞:“今日还有事……”
话没说完,他的胳膊已经被一双铁钳般的手夹住,双脚踉踉跄跄地跟着谢珩往前走了。
两人又来到了水云轩桂影阁,高玉书惴惴不安地打量四周,有些虚张声势地咳了两声。
“谢大将军,光天化日之下,你若是胡作非为,这水云轩中可都是京中的达官贵人,都能给我作证鸣冤的。”
“我怎会对高侍郎无礼?”谢珩轻佻地揉了揉鼻子,“听说高侍郎上次抓捕萧贼有功,深得陛下和太后赞赏,不日将被提拔代理兵部尚书一职了?”
“你知道就好。”高玉书倨傲地掸了掸衣袖,“你敢再对朝廷重臣下手,我定要告到大理寺和御史台治你的罪。”
谢珩轻笑一声,举起茶盏:“高侍郎怎么翻脸不认人了?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在这儿,你让我和你联手抓贼,各得其所的事了?高侍郎能立此大功,也该对在下道声谢吧?”
高玉书皱着眉看他:“你还为此事耿耿于怀?我上次跟你解释过,那日若不是沈如松为了在太后面前抢功,也不会横生枝节。如今沈如松被贬,你也报了仇,还想怎样?”
“云儿的马车真的是被沈如松抢走的吗?”谢珩的脸色冷了下来。
“千真万确。沈如松和金缕阁往来密切,从金红叶那儿得的线报,事先也未和我打过招呼啊。”高玉书垂下眼。
“他为何要对云儿下毒手?”
高玉书抬了抬眸,痛心疾首地说:“当初给惜云下毒的就是他和上官清。我也不知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天我若是知道马车里是惜云,怎么也会拦住他的。惜云的后事还是我派人料理的。”
谢珩突然看着他笑了,啧啧赞叹了两声:“怪不得高侍郎这些年平步青云,骗过了上官老大人,骗过了云儿,还骗过了上官清。你演戏的功夫,在下自叹不如。”
高玉书的脸色变了变,作势要走:“谢大将军既然不信在下,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我说这些旧事。我知道将军心中放不下,可在下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你。”
他伸手去开门闩,谢珩还是不慌不忙地喝着茶。房门却在这时从外面被推开了。
看着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高玉书狐疑地退了一步,转过头质问:“谢大将军这是何意?难道今日又想用强,把在下困在这里吗?”
“天苍,带她进来吧,没准儿高侍郎能帮她找到女儿。”谢珩嘴角噙着一抹笑,嘲讽地看向高玉书。
那老妇一听这话,混浊的眼中却突然亮了,快步跑到高玉书面前,掏出怀中的画像,语气急促地问道:“大人,您见过我女儿吗?”
小柔的脸慢慢摊开在他面前,高玉书的眼睛越瞪越大,刷地看向谢珩。
“这位高侍郎和小柔姑娘是老相识了,一定知道她去哪儿了。”
一听谢珩这话,老妇连忙扯住高玉书的袖子不放,眼神半疯半癫,泪流满面:“大人,求求您帮我找到我女儿吧。我就这一个女儿啊。”
高玉书像被蛇缠住了一般,惊恐地甩着袖子:“滚出去!我不认识你女儿。本官是朝廷命官,哪里见过这种烟花女子?”
“高侍郎怎知她是烟花女子?”谢珩玩味地转着手中的茶盏,“小柔姑娘是琴台瓦舍的当家名伶,还进宫面圣表演过,是有官籍在身的教坊乐师。若是再找不着人,只能报官了。”
老妇像是被点醒了一般,也恶狠狠地盯着高玉书:“对!我女儿是清白身,不是烟花女子。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我要拉你去见官。”
高玉书脸色煞白,拼命往后退:“你这疯妇,我从来没见过你女儿,莫要胡乱攀诬。”
“是不是攀诬,见官后自然就见分晓了。”谢珩笑道,“老妈妈,我这就送你们去京兆府,有什么话在大堂上说吧。”
那老妇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死拽着不放。高玉书额上冒汗,紧紧拉着桌沿,袖管竟然刺啦一声被撕断了。
“大将军,你只要把这疯妇带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终于软下身段,面向谢珩苦苦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