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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日,随荣王回到京中的司马左谦笃翻了通宵记档,早起进得柏修阁时正错过李姑娘强闯亲王府、厩牧长献马迎奉一出好戏。“长史留守府中操持大小事务,昨夜又是海量,实在辛苦。”自顾自将几卷案牍放了,左谦笃哪里察觉到对面闷火,仍念着正事哩,“下官昨日返京,京中诸事多有不解之处。这几卷内但有几处细枝末节,请长史不吝赐教……并非质疑亲王府近来决断……”

场面话尚且没有说完,对面拂袖便走,还将桌上案牍带倒几卷,将左谦笃狠狠一撞,仍是为做低伏小于“李姑娘”满腹牢骚。左谦笃自安之若素,揽袖亲自将桌椅笔砚归位,自己费力多跑一趟林府,找林友仔细问问情况就是。回来路上绕去平家,他还耐心等到这位记室起床来醒了酒洗漱毕,再仔细叮嘱:这几日殿下出城在外,需要他将王府内一言一行仔细编纂成册、每日送去过目:

“尤其是李姑娘,点点滴滴皆不可错漏。”左谦笃仔细强调,“殿下关切她,胜过于关切宣清长公主。记住,每日要写,每晚要送,你此刻收拾妥帖即刻便随我入府。”

当日认认真真强调了两遍,回府再叮嘱了一遍,当晚发信之前,左谦笃不过随手一查,当场就发现了纰漏:“李姑娘昨日入库房、要前往钱家拜会——这两件大事,你为何从头至尾只字不提?”

“属下黄昏才到府上,如何知晓这些下午的事儿?” 记室丁琇只是含糊,“明日属下去问过了仓曹参军,补上就是。长史的规矩都没那么严!司马是兵荒马乱惯了,草木皆兵、小题大做!”

话这么说,第二日、第三日,此人不仅不加以改正,反倒变本加厉,竟避开左谦笃,将一切记札直接交与长史发出。左谦笃看在眼里,当夜径直登了仓曹的门。已戌时一刻,库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仓曹回头一望,瞧见是他,随意招呼落座添茶,自己还要过半晌才肯挂着满面笑意揉胳膊捏腿歇下来。近来王府门庭若市,往来送礼者络绎不绝,别说他一个仓曹,连亲王国也一样忙得脱不开身。“李姑娘这两日频繁拜访,可是给仓曹招麻烦了?”左谦笃呷一口茶,不着痕迹地试探,后者拍腿哈哈一乐,权当讲个笑话听:

“她呀!乍富还贫的小丫头片子!头一次进这宝库,当即看晕了眼、走不动道!每天又这样那样的由头,三番四次地来。还说腿不好哩!见了金子跑得比兔子都快!第一日,说要去拜会钱府,搬了好几个箱子走。第二日,又说要看看荣王府近来都收了什么礼,礼单那老长,她要一样样对呀!往前甚至一直数到除夕新春的贺礼去!第三日,这不,听说陛下又给赏赐了些生辰礼,忙不迭来看,前脚才走呢!”仓曹说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茶,推心置腹又来拍左谦笃的手,“下官知道司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记室不写这一档子事,是下官不让他写——否则给殿下听见,这不就一掉钱眼里去的野丫头?再粗陋没有了。任她嚣张两日,过眼云烟殿下说忘就忘的,实在用不着司马您、如此上心!”

“我在意的不是李姑娘”,左谦笃正色道,“王府今日出入宝物品类多、样目杂,没有记室记档,仓曹自己注意,不要落了窟窿就好。”点到为止,他随即起身,拒绝了对方再三挽留,“明日刘家新妇来府上赴会,我还要去祭酒那厢走一遭。不多打扰,仓曹,好自为之。”

这话自然是托词。段孺人邀请闺中密友吟诗作画乃是寻常事,一应流程二位祭酒早就驾轻就熟,实在用不着如临大敌。就算那刘家新妇为避家中烦扰要在王府借住十天半月,也不过就是清扫一处院落、多开一份伙食的小事。让左谦笃费神留心的,依旧是李木棠。段孺人与刘家新妇诗会,她居然不请自来,也列席其中,甚至其后好似还拜了那刘家妇为师?每晚必定去清辉院听书,自己一瘸一拐去,骑着小红马回。此等趣事,左谦笃却不肯让记室张坦夫写下来了。原因无他。殿下因李姑娘努力好学反倒大发雷霆的情形他早已经见过。而今她宿疾未愈,如此不管不顾、好高骛远,实在不是件好事。

厩牧长也如此作想。

才从钱家回来,据说那李姑娘点名,又要差点闯祸那匹小马驹。倒霉蛋从发卖边缘捡回条命,很快便学得令行禁止,再乖顺也没有——这已经使厩牧长刮目相看。其后某一日小邵再上门来厮混,听罢摇头只是叹息:“狗儿喜欢他,当时童哥就晓得他不一般。这家伙,贪吃,爱玩,如今也乖顺了?可是晓得狗儿不在了,再没有兄弟能护着他了?”

“得得得,喜欢了再挑一匹给小童牵走!死了一匹畜生,一个个活像死了兄弟!”厩牧长直瞪他,还上脚把他从草料房门前赶走,“去去去!去亲王国害事去!人那头忙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我这头无所事事,有甚么好……”

“叔这儿安静。”小邵腆了脸道,“小子才敢来躲懒。亲王国,他们忙里忙外为的是什么,关叔你可别说你不晓得。从早到晚,忙着想法子捞油水吧!”

“他们操心多,拿点蝇头小利,殿下都只当看不见了,你鸣什么不平?”厩牧长数过了草料积存,落了锁推他走出来,“更何况而今厨房里昼夜煎着药,食官长得多操一份心;府上多了个小主子,国令更是更是有的忙……”

“他有得渔利差不多!”小邵抢白道,“马上太后娘娘寿宴,木棠也不知怎么想的,这忽然要大肆操办起来,极尽奢华。国令怕是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把她当祖先供着!”

厩牧长却嘁他一声,接着将人喊近些,附耳低语:

“今早才吵了一架。”

“木棠和国令?”

“李姑娘和佩江。”厩牧长道,“就使段孺人那贴身婢。也不能叫吵架,光把佩江气得够呛,国令夹在当中,两头不是人!”

“我今儿随殿下在户部,也没听姜作说呐?”

“他晓得什么?他同那李姑娘一样,也琢磨不过味呢。”厩牧长道,“早上朱家送来一批奴婢乐伎,说是给殿下庆功的贺礼,实际就是娘家帮衬,给段孺人送战备物资来了。咱们孺人娘娘你也不是不晓得,哪里懂这些,还想把人转头往宫里送,替殿下表忠心哩!”

“木棠指定不乐意。”小邵点头道,“她自己就是从宫里出来,能不物伤其类?”

“何止。还说要将调去京郊的瑜白几人一并请回来,统统送去清辉阁参加什么学社……你想,这下人是出是进,一向是清辉阁说了算;连那库房,一贯也只有段家人能进。而今她一来,管家钥匙竟像易了主一样,佩江如何能不替自己主子着急?”

“她该替自己同伴着急!”小邵大为不满,“湛紫和瑜白从前不过是共事过,都知道吹枕边风把故友从山坳里接回来。她佩江怎么还专门就要将一群十来岁的小姑娘往龙榻上送、往火坑里推……”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他自然没有说完。厩牧长不仅当即捂了人嘴,其后还喋喋不休教训了许久。马厩外有人匆匆走过,后院厨房里立刻要多熬了一剂药。再用不了多久,小邵交班时候,还会看见食官长亲自掐着点将其送去朝闻院……他此刻可还记得好奇?

这正是戚晋从广王府大醉而归的那晚;落荒而逃的荣王便就是被一碗药截住了去路:说是戒酒养胃,早为他备下。药汤红得深、黑得透,连飘在其上一股热气都酸涩,火辣辣直熏眼睛。寂静夜色里,他更加看不见倒影里一双漆黑重瞳,怔怔着,竟恍然想起什么……

似乎是……害怕?

他继而嗤笑,将碗中之物一饮而尽。

童年上房揭瓦不怕摔断腿,蒐狩一骑当先时不怕摔下马,等到看清了脚下摇摇欲坠的瓦、瞧见了身侧转瞬即逝的平野,时节已容不得他悔之晚矣说什么害怕。所以他曾挺胸抬头拜别父亲陵寝,安之若素回朝谢恩,再波澜不惊守下皇帝精心调动的亲王府。那日风声大,烛火晃,阶下这么些人,密密麻麻,钩子似的长须、深井般的眼睛,没声没息都瞅着他。这是皇帝的亲王府,他是唯一的囚徒,他应当害怕。临渊履冰,他不能害怕。楚傅要讨交情,钟谘议不堪一用,裘友尸位素餐,蒋长史得加以防范。天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心血,修修补补,总算支起个草台班子,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一场战事、一次危机,要死里逃生、要同舟共济,再平庸无能的也得逼出十分忠心。

可惜汲汲营营,到头来白费心机。

初到皇陵行宫第二日清晨,记室丁琇每日记撰时送到,他草草一览,当下竟全无了去陵前作秀的兴致。丁琇字迹娟秀,文采斐然,却避实就虚、对阿蛮入亲王府一事只字不提——王府记室,大事小情照准记录,如何敢蓄意欺隐?他已经可以想见一场祸乱:阿蛮步步紧逼,要就京城变故追根究底;亲王府众人各怀异心,必定软硬不吃。她是戚晋的妻;他们是荣王家臣;她什么都可以问,他们什么都不会答。他继而负手伫立,凝眸,就往向京城的方向——

阿蛮,只能去找林怀章。

此时此刻,她或许已经知道,御座上和颜悦色那位是笑面的虎,四面里祝酒迎迓的是环伺的狼。喝透了一身酒气,他总觉得自己在烂泥里挣扎着步子,总也走不到朝闻院她的身旁;他向下坠,却跪倒在錾金飞龙靴下。“哥哥。”皇帝情真意切、噙着泪唤他,“你帮我……为社稷、为江山……”他那一双腿脚、就彻底拔不出来。吏部考绩从来一笔烂账,皇帝顺着他黜置使的名号祸水东引。既知山有虎,何妨学做周处?从吏部到户部,一路热火连天,丁琇被扔回亲王府;换了张坦夫跟在身侧,笔头上下飞动,不碍眼,桩桩件件却记录详实。

他一字不落记下其后司马来报:

“李姑娘建议,太后娘娘四十大寿,该当隆重操办。”

他仔细记下荣王上奏皇帝的肺腑之言:

“巧立名目,强取豪夺……孝敬太后,诸卿自当慷慨解囊。藩邦慑于大梁国威,必定更不敢怠慢。国库仓满囤流,岂非指日可待?”

他却无从记录,殿下忠孝两全的好名声是如何长了双翼飞速传遍五湖四海;更无从探究,李姑娘是怎样眼巴巴等着籍皇帝名号、要好好揪一揪亲王国内中饱私囊之徒。他只看到殿下有时出神,总要望向屋外,似乎焦急十分。他只见到丁琇痛改前非,夹带纸条也要俱实秉明:李姑娘赴了刘家新妇诗会、李姑娘拜了刘家新妇为师、李姑娘每晚去清辉院听书……此类种种,只在夜半殿下恍然抬头时问对上一两句;灯火羸弱,月光轻微,张坦夫眼见着对面片刻的失神,笔杆却不动。身为记室,他写得了言行举止,写不得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个中滋味或许连戚晋自己都说不清楚;儿女私情,是否他也不该如此牵肠挂肚?

可戚晋还是抓耳挠腮,校对田亩农桑时怨气隐隐郁于丹田:阿蛮是如何得知亲王国手脚不干净,莫非又是姓林的为她指点迷津?哈欠连天时又是恶寒沉沉坠下心间:府上送来阿蛮为广王所备谢礼,竟是皇帝御赐、父亲从前御笔。他随即捧着这支御笔登了伯父的门,念着讨教朝政是非而去,眼里却只瞧见长辈情深意浓。心肝肺当下一齐烧起,或许近来的确是睡了太少的觉,又喝了太多的酒。当下他竟然将那苦药一饮而尽!

酸、涩。身后还飘这更酸更涩的一句:

“你就不怕,我贪慕荣华富贵,谋害亲夫,里面下了剧毒?”

他的阿蛮,从来都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几乎就在下一瞬——他总记得自己还没来得及与她剖心鉴腹,重瞳便失焦、脑袋继而昏沉、连腿脚也彻地陷进泥地。这一觉天昏地暗,他竟然狠狠睡到第二日黄昏!晚霞肆无忌惮腥红一片,他扯了许久嗓子哼哼,抬手遮住夕阳糊里糊涂想了一会儿日子,接着、简直从床上弹起!

早朝!!户部的采访使……京兆府……!误了误了!!全都误了!!排得满当当的要务被他一个贪睡统统误掉!偏他无端地精神抖擞,格外气血充沛,这就更值得愧不能当,更应该大惊小怪:“李——木棠!”他扔了被子大喊一声,简直像是个闹起床气的娃娃了!荆风在门外瞥一眼,撇过头去偷笑。得是魏奏进门来报:说什么激流勇退、托病避世才是良方。抖着眉毛故作正经,一准还是转述自他的李木棠!

“李姑娘的确交代:京中宴席杂,少赴为妙;朝中是非多,独善其身。”

好个小丫头,无法无天起来,竟要治他个哑口无言!戚晋当下摔了杯子,气势汹汹霍然起身。他那衣带是散的,长发是乱的,走起路来鞋袜还绊着脚!“李木棠!”红了脸面,他恶狠狠地吵闹,“出来!好好显摆你的胆大包天……李木棠!”

只有荆风知道,这家伙根本是心满意足、骄傲得不得了!门前轮班的鲁叔公还想要逃跑。瘦高个儿刘安甚至已去通风报信。可惜小邵胆小,当即是低了头连看也不敢看自家主公。戚晋便偏要冲着他吼:“人在哪?敢做不敢认、她算什么君子!一条腿还没治好……药都不知喝了不曾!你们各个看着她出去,放任她胡作非为?!!”

“冤枉!”那孩子向后退一步,成日踩梅花桩练就的灵巧身躯竟然险些被门槛绊倒,一旁鲁叔公一个慌神,就没来得及阻止他不打自招,“李姑娘近来出门,也就是去见见林友和张公子,总不会有什么危险……”

魏奏伸个腿横插进当中:

“丁琇知情。记室不报。不是亲事们的过错。”

“……她、近来、日日,出门?”戚晋猛然一怔,约莫是瞠目结舌。

“刚回来那几日是……这几日没有,今儿出去是帮林公子……”

“林怀章?还有……张祺裕?”

口干得厉害,他伸手,一颗蓬勃躁乱的心立时摸不见了。

……

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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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已经很久不曾听见一声“阿蛮”。

她回来了,却不是回到故里,亦非新家。朱漆门辕长甬道,四面的屋檐远比记忆里尖锐,墙垛更加高挺,折返其中的风声都嫌坚硬。绚烂缤纷的小花园在华山以北的天高海阔里褪尽了色彩;往来无言的诸多面目向内压缩,挤占她所剩无几的呼吸空间。长安城吵闹、荣王府冷漠,都是她似曾相识、却陌生无措的所在,正如所有经年未归的故里。也许是长高了个子,也许是经历了世事,高墙矮了,院落窄了,从前遥不可及的,而今竟不胜其烦了。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总忍不住,要抬头望天。想想看,三月十三——只不过是几天之前,他们还在夜闯县衙审判贪官恶神;他们甚至差一点成了夫妻!这该是多么不可思议!如今她做回四无丫头,亲王府的老妖精们才不对她毕恭毕敬;要想被称一句“荣王妃”,更是要有不知多少麻烦,可不是亲王国衣不解带操劳的一场寿宴可比。她的腿脚自然不安分,里里外外鱼儿似的冲锋、又逃跑;她的眼睛更加多情,要烙印下各处各所不知多少张陌生面庞。虽然不是四无丫头——她每晚入睡前都给自己再强调一遍——但很可惜也很明显的是,送出了那枚铜钱荷包,她和钱的缘分便被彻底斩断。张公子在华阴赠予那些宝贝:青玉荷叶花插一座、碧玉缠枝莲纹碗一对、玉兰牡丹团扇一柄、花鸟纹玉梳两把、金镶珠挑头一副、金手炉一个——款式数目她研究过很久,都记得仔细——被她偷偷收进库房里,隔天再去就再也寻不着。小姑娘就这么点儿家底,怕被仓曹看见了笑话,不好意思当面让了录了记档;却还傻愣愣得意自己添了一笔、而非少了一笔,到头来却弄巧成拙,悔透了肠子,难怪要琢磨着效法姜太公钓鱼——等亲王国下次揩了寿宴的油,再一网打尽!就是她其后经不住湛紫软磨硬泡,慎之又慎选出来一支充点门面的白玉透雕花蝴蝶簪,没多久也在地上跌个粉碎——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亏她当时还想呢!要再贴身藏点什么宝贝,或许打个耳洞挂个耳环?万一遭了变故还能买点人情。她却连小之最真挚的情谊都不意毁掉:盛在鎏金团花银奁里的新婚礼物,是一柄金累丝双首玉如意、一对紫玛瑙戏水鸳鸯,前者她盘算做送作贺礼,却被前来做诗会邀请的佩江吓一跳,在桌角磕断了头。或许就是同玉石没有缘分。她气得咬嘴咬手又咬笔杆。所以……得要更多的金子,得去更大的殿宇,做更了不得的人!

本不敢抛头露面的小姑娘继而就踉踉跄跄赶去小花园,还急不可耐认了师傅,生怕人何大才女长翅膀会跑似的。雀目虽然烦人,但她耳朵总能听;经史子集固然佶屈聱牙,世家家谱纵然错综复杂,她却毕竟年轻。十四五岁的姑娘,脑子就和旱了三年的地一样,单凡浇点本事,立刻就狼吞虎咽卷个无影无踪。她自己也感觉得到,如此紧追慢赶的劲连何幼喜都不由侧目;要是文雀姐姐不在外忙着做什么豆腐店药堂武馆的学徒,一准要撇眉毛来讥讽一句“贪多嚼不烂”……

可她实在是顾不得了。

晋郎仍旧没有回来。

第一日没有,第二日没有——皇陵不近也不远,算上一堆仪式往来得三天,这个她晓得——可是就是第三天,他已经身在京城,离她那么近,却也不曾迈过朝闻院的门槛。而后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不能等着山过来,她是泥沼里蒸腾的一团气,要一路往上飘过山巅、甚至与天平齐!所以脸面不要了,顾忌也全抛了,她大剌剌做起王府的主子,做起侍中嫡女和段孺人的闺中密友来。甚至于太后娘娘的寿宴她都敢横插一脚:朱家送来的婢子她敢过问,纯州隔天孝敬的玉如意她想都不想也敢收入囊中。管他是谁放的风声,是谁消息灵通?就算朝野间兴起传闻,道荣王殿下为了一个婢子损毁眉毛不顾颜面,当下又是这名婢子兴风作浪,实在是恃宠而骄,她也竟全然不顾了——

她就是这样卑鄙无耻,她认。

可晋郎才不是他想得那般水性杨花……他又为什么要认呢?

他累了,从广王殿下席上归家,酒气不是从他的身上扑出来,不是从他的重瞳滑下去:酒气缠着他的脖颈,竟与他鱼水交融、浑然一体。是他自己城门大开,不战而降。他深怀恐惧、却沉醉于这般堕落的绝望。哪怕是那么酸那么涩的一碗醒酒药,也不再值得他皱哪怕一下眉头;哪怕李木棠那么酸那么涩一声眼泪,也劝不得他回头是岸——

所以她好似醒了。他,却睡着了。睡得深、睡得沉,好似八百年没挨过枕头一般,整个人陷进床帐,褪色成赤裸纯粹的模样。所以李木棠不肯叫他,连带整个亲事府都寂静无声、还将有要事相商的亲王府或亲王国拦在远处,又阻绝了往来婢子或庶仆。这一夜是静悄悄的,换她坐在床头来百感交集,也想一想他平素是否是这般心疼又无奈地看待病中无精打采昏睡不醒的自己。不用伸手去摸他堪堪舒展的秀眉,也实在舍不得再亲吻他手心才方愈合的伤痕,她已经什么都懂。先帝的后宫唱了多少长门怨,国舅床上换了多少桃花面,荣王殿下会抛弃四无丫头,在连晋郎也深感恐慌的未来。他难免痛恨国舅的侄子,痛恨先帝的儿子;他唾弃荣王与四无丫头间一条终将深不可测的鸿沟,却浑然不觉这份恐惧反而碎裂了大地,正要将他二人生生撕扯开来——

他于是在梦里喊痛:

“阿蛮。”

两个字,唇齿颤抖。

阿蛮却要离去了。自前几日走去何家姑娘的诗会后,今儿更一鼓作气、走进钱府的大门。仍是钱遵离京时的故居,格局似曾相识。台阶不高、院落不深,就算提着一条烂腿,很容易也一迈就过。或许是因为亲王国前后运作,又有亲事庶仆从前跟着,她明明只着一支玉簪,却居然高门千金般得了一路礼待。牵马迎路的,守门打恭的,添茶送水的……有些面目清秀,有些平平无奇,有些她甚至看不真切——总之各个过目就忘,倒不如这满院的红来得惹眼。钱氏一如前两次匆匆一瞥,还是一样和颜悦色的笑,不见格外喜气张扬。也是,父亲老来娶妻,她却中年寡居,个中滋味也实在难说了。李木棠就开始后悔,咧嘴的弧度停顿了三次,一双手更不知要怎么摆才好。

钱氏看在眼里,顺手将她牵了去坐。

“兰姐儿同我说过你。可惜边关事多繁杂,又是戴罪之身,否则,她当时很想认你做个女儿。如今你已回到赵御史故居,倒是兜兜转转,使她夙愿得偿。”随着故人消息一同递来的是碗八珍汤,显然是煨了有些时候,碗壁尚且发烫,钱氏交手将金錾双喜戒指轻轻捂住,愈发瞧不出旧主母亲不可高攀的模样了,“赵老大也在信中说起过你。”李木棠摩挲碗沿的手一怔,好似被轻轻烫到,“他险些做了傻事,也要多谢你劝了他悬崖勒马。如今他随襄安公主北上已至王帐,只是担心弟弟婚事——宁朔县令革职戴罪,其女正是赵家二弟的未婚妻,想来你也知道。”

何止知道,她连宁朔代任县令都算熟络。手心一碗八珍汤这时候便微微颤抖起来,折射出她居心叵测的模糊面目,继而就被用作借口堵了自个儿的嘴。对面虽与兰姐儿交好,但总不是兰姐儿;她还念着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的赵家兄弟,难道也来找荣王新欢的门路,为午家求情?

钱氏县君只是递来一封帕子,让她慢些喝,还留她用午饭:

“与旁人都没有干系。只是我,作为母亲,想谢谢你这么些年,照顾良才人娘娘。”

主子成了才人娘娘,她或许即将也成为主子?往后相见,如何称呼、如何应对?她光这么一想,两鬓都止不住地冒汗。甚至于有一瞬间,她竟然渴望做回三福院席地而眠的小丫鬟。忙不忙外,当牛做马,谁说有没有好处。至少日子总是充实的,为人总是谦卑的,快乐来得那样容易,一口肉就足以慰藉整个年节。她更不必提心吊胆,总逼迫着自己走到不属于自己的地界去!

她更加不想回朝闻院了。谢绝了钱家好意,居然自己一个上留君楼吃饭去,再去豆腐坊药店武馆找了一圈,偏要撵着文雀姐姐讨嫌。“翡春从前骂过,你这叫自甘下贱!”

“我来找你,本来也是自讨没趣了。”

文雀后仰过身子来上下一打量:“昨晚殿下第一次回来住,你俩吵架了?我瞧他喝醉酒,你因为这个不开心?”

李木棠也说不准。想说不知道吧,又想说不算……她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今儿一个劲地在想,如果没有他……李木棠,到底是什么?

他是荣王。是她吃穿住行一应用度的东家,是她赴宴拜会所有冒险的仪仗。但诗会上,何姑娘赞赏的是她李木棠;钱家阍室里,县君诚挚关切的也是她李木棠。李木棠……咬了手又卷起发带,她很快要再将抄写过的手实临摹一遍。这一次,还在旁边写下很多人的名姓:比如张家四公子,比如林府大少爷;要有兰姐儿,要有钱家县君;别忘了王府的孺人,还有何家的千金;内宫的骆姑姑,弥湘和如选侍……好多好多,是她自己的朋友,是她自己的贵人,各个有头有脸,身份金贵,名字头连着尾,要环绕拼凑出手实上一个大大的“李木棠”——这就是她自己,没有晋郎的她自己:

瞧瞧,多坚固、多伟大!

她当真不用走到兴明宫里去!

好似溺水已久的人终于得以呼吸,她甩了沉重笔杆,用一双发麻双手拎起还没写完名字的草纸,弯腰凑近些、瞪着眼睛瞧个没完。也就是此时,有人从林府、从千觞楼、从钱家、从清辉院无功而返。一股恶气登时扑了灯烛,浇灭了她喜滋滋的笑意和纸上林张二位公子孤零零的名姓。东躲西藏的懦夫而今走火入魔,浑身上下一股酸臭气直熏鼻子;背身往阶上一坐,苦兮兮眼泪更淹了朝闻院。

往外一瞧,她竟然厌烦。

或许是雀目昏沉,或许是记忆模糊,她只瞧见那眼儿红,身儿壮,怒气冲冲、蔫头耷脑:才不是她无所不能那个俊俏情郎!又或许是障目的白翳散了,她如今才彻地看仔细: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凑巧有个荣王的名号,没学识、没胆量、没见识、没长相,瞧,还皱着那双柳叶细眉掉眼泪呢!

屋外的夜风一卷,她忽而打了个摆。他扭过头来,他看见了……她知道自己、竟然、怎么能够……不、喜欢他了?

她要……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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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似乎聚了个巢,总有鸟儿此起彼伏地吵闹,段舍悲翻个身睡不着又坐起来,正瞧见何幼喜在屏风那头探头探脑地打量,走近前来又吞吞吐吐,半晌不肯将话分说明白。后进门来佩江见状,“噗通”一声便在榻前跪下。照她的说法,假传孺人手令,惩治失职亲事竟然是功,不是过:“李姑娘管了亲王国不够,还要去开仓库!凡此以往,府中僚属谁还记得主子您!那些个执仗亲事,是自己做事不当心,李姑娘三不五时出门与外男私会从不拦着,殿下今儿都发了大火,主子训诫他们,让他们有个教训,也是主子立了威风呐!”

何幼喜闻言直摇头,此事毕竟是她们主仆私事,已经被她撞破告到段舍悲这里来,她便不宜再留下来出主意。段舍悲午憩才被鸟叫吵醒,听闻此事只有愈加心烦:“我不过一介孺人,非殿下正室,你说的亲王国和仓库……这些事儿原就不该管;我自小吃斋念佛,原也不会管。”她想是下床来走几步,崴了的脚踝还是没好全。佩江忙来搀她去桌边落座。再想起脚上药膏也是佩江一天到晚紧盯着配置更换的,段舍悲也就只剩了摇头叹气的份,“我们是王府的人,吃穿住行是承了殿下恩情,本就不该摆出主子的谱,挪了库房的物件来用。父亲过年私赠有一方徽墨,你少倾也还回库房去。那李姑娘,人是长公主恩人,是未来的荣王妃,她做什么都是应当!没瞧见这才几日光景,她帮着亲王国操持寿宴,已经将京城里错综复杂各路亲戚师徒记了个仔细,那这里里外外,于情于理,就该由她去管。用不着不平。”

这话她不光给佩江说,要不了多久还得给段姬再说一遍。那捧心西子蹙眉跪了身就掉眼泪,说午后亲眼瞧见有奴婢守在朝闻院外等着伺候殿下,经打听果然是朱家的意思——可不是瞧不上她要另抬举旁人去!“贱妾没用……贱妾是洗心革面去请李姑娘的情了,殿下依然不肯来看贱妾……不如……就让贱妾来伺候主子娘娘您!便是做个奴婢,贱妾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惜她彼时只嫌这鸟叫烦呢!也没多问几句所谓朱家送来的奴婢是怎么个事儿,只是来回宽慰“不要紧”,“别妒恨李姑娘”,“宠辱不惊”云云,先将段姬送出门去,还居然放了明显做贼心虚的佩江去烧水沐浴。佩江气度虽小,做事却周全,兑了些药粉花瓣进去,香是沉沉绵绵的香,不轻佻、不放纵,窗外的鸟儿来回扇动翅膀,却也敛了声了。段舍悲熏热了一张脸面,阖目有一阵儿险些睡着。人就是这样,一旦养起病来,就会没日没夜地怠懒下去。今日不过几桩小插曲,她便如此敷衍了事,而后呢,岂还算得了……

她本也不是妻,王府行将有一位德行服众的王妃。她教育佩江与段姬安之若素的道理,此刻,却还有什么空落落不肯放下呢。沐浴已毕,佩江重新上了膏药,又在金鸭炉内熏了些什么宁神静气的香。段舍悲垂散三千青丝上床只是坐着,看不见窗外的鸟儿,一时竟也全无睡意。今儿实则是还有一件喜事的,何幼喜身子不适,她留了张奉御切脉,却原来有孕三月余。帖子已递去刘府,大约明日就回来接人。何幼喜自己倒还不大乐意。原来早些时候,因刘深守选日久,其父坐卧不宁,备下重礼又要去攀旧年的交情。探花郎深以为耻,与父亲冷战数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先耐不住要逃跑的却是新妇何幼喜:

“只恨街坊邻里蜚短流长,全道娶妻不贤招致灾殃……我不如向舍悲你来取取经,跟了你来吃斋念佛!”

她说着赖了段舍悲,简直不肯撒手:“舍悲菩萨心肠,难道狠心将我扔回那虎狼窝里?”

毕竟是有身子的人,段舍悲可不敢放她在身边,万一自己脚下一个吃痛撞了摔了那可得了!眼下夜深,她却忽而又晓得寂寞。明日幼喜便走了,这清辉院重新热闹起来,可不止该得是何年何日了……

却就在这当头,有人横冲直撞上得堂来。就好似那晚归的鸟儿着急拍上了窗棂,硕大的人影踩着惊雷撞上屏风,没两步就冲至近前。

是男子。

是殿下。

段舍悲几乎是掉下床来,一时甚至爬不起来。佩江还在外间磕头告罪,她脚腕似乎又崴了一道,愈是心急想要整顿仪容,却愈是生了满头满面的汗、又湿了更多碎发——按母亲的标准,甚至算得上“蓬头垢面”!屏风那头的的影子却近了、更近了。她的喉咙骤然干涩,从不曾像当下这般口渴!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来问她放纵偷懒的罪责?!她本是个病患呀!称病躲懒天经地义!李姑娘出门见了什么人,亲王国和仓库如何做事不当心……那些与她何干?三更半夜,衣衫不整,她还要去接见什么!

有李姑娘在,这一切,又干她什么事呢?

刹那间万籁俱寂,段舍悲好似忽地就倦了;腹中饥渴、口中刺痒,她实在不想……再去、伺候一位主子……

“殿下不要进来!”

厚重的影子停在屏风那头,她竟然尖叫出声:

“妾、蓬头垢面……难以全礼!不敢、唐突了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

有叩头声隆隆响起,佩江仓皇告罪,依旧是口齿清晰:

“……殿下莫怪!主子是抱病在身,实在……”

她却打断佩江,直挺挺站着,傻愣愣驳斥:

“妾无碍!一点小病,很快便能康健。劳殿下挂念。明后好全了,妾再去朝闻院谢恩!”

然后她等,好像看着屏风那头急促起伏的胸膛平缓了,大略又听见含糊其辞地一声“嗯”,殿下在知会佩江:“明日张奉御问诊,记得也请来替你家主子把脉。”那声音似乎低沉而伤悲、却柔软又温暖;一介屏风将人隔开,她自然看不见他眉间一团怒火、面上一层寒霜:“转告你母家。少自作聪明。”他向前再迈半步,缓言警告,“朱家送来婢子,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不要出现在皇帝身边。如何区处,你自己打算。”

佩江曾经私下里偷偷提醒,这批婢子乃她母亲一番美意,要替代段姬帮她的忙的。帮什么忙?段舍悲听了就忘,甚至懒得追问,而今却骤然清醒。一袭寒意,就直刺心底。

她却依旧站着;母亲拳拳爱子之心,她不愿为其请罪。所以荣王的惩戒便加码:“明日入宫与昭和堂商议寿宴诸事,你也不必去了。就在府上歇息,省得奔波。”

话音未落,门外重若千钧的影子便已然走远,漫天阴云好像跟着就散了。明明是入夜已深,屋内烛火却格外热烈地扑腾起来,一瞬间竟是光如白昼。段舍悲披发跣足仍旧站着,半晌,却快步淌进凌冽春风里,追向那无限漆黑的屋舍。

她是一只飞蛾。

此时此刻,唯有朝闻院的灯火,仍旧亮着。

为什么来?自取其辱,自取灭亡?好赖佩江将她拦在朝闻院外,为她束发,又为她穿鞋。她站在这一晚的夜色里,有一阵失魂落魄,朝闻院移栽的梧桐年岁不小,却从无虫唱鸟鸣,堂屋内互不相让的吵闹声愈演愈烈,毫不顾忌直刺她眉间心底……“那个林怀章……就值得你这么奋不顾身?”是殿下在怒吼,“还喝闷酒?又是……那姓林的花招……!”

“我庆祝我自己有本事,不是闷酒。”李木棠毫不客气,“好端端的,你和林公子又生什么气?不会大半晚上跑出去,跟人家吵架?”

“你就这么关心他?”殿下仿佛瞠目结舌,“谁告诉你我去了林家,这就值得你一整页地抄写他名字如坐针毡?!你怕我吃了他?他是亲王府僚属,我尚且记得是非对错!”

“我只写了一遍!”李木棠跳脚道,“那段孺人还替你操持后院!我是不是应该像你一样,也掀了房顶去!”

没有房顶的庭院外掉了朵花,段舍悲阻住要上前请为通传的佩江。心跳忽而皱缩,她呼吸不过来了,却肯继续瞪眼睛听下去:

“不一样!段舍悲只是……”

“你还叫人家‘段舍悲’,好歹我从来只喊‘林公子’。”

“段舍悲是她自己的名字……”殿下接着大约是贴近了些,放缓了声,“因为段舍悲,从来都只是,段舍悲……”

这些话不知李姑娘听懂听不懂,可是段舍悲听懂了。新婚至此,她依旧是完璧。这不是什么值得悔愧的坏事儿,殿下说了,这是喜事。她段舍悲依旧是段舍悲,只是她自己,不是王府的妾……天下,岂能有比这更值得她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她却不自觉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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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手炉里炭也冷了,酒壶也被某人偷喝一空。她披了他的玄衣蟒袍——手里还得提一截,不然得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出得院中来,在梧桐树下拣个座,一个人出神发呆。明儿个要交给何姑娘的习作忽而来了灵感,字词句从脑海里自己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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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窣烟断断,窗影画婵婵。

方寸微明火,何曾照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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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须点灯研墨,她只是敲敲手指,轻轻念过。屋里醉卧梦乡的兀自酣睡,身后沉吟不语的掀袍席地就坐在身旁。“所以,”他问,声音幽冥如虫唱,“委屈么?”

李木棠摇头、又点头:“他忙于政务没喊过辛苦,我却要扯他后腿,让他伤心……他应该要委屈的。他喝了我的酒,可是又好像忽然很开心……”

“他问了林怀章,你答了段舍悲。”身边人道,“他知道你在乎,别的……便都无需在乎。”

“可是我不在乎。”

她垂下头去攥紧了裙摆,模样是很认真的。

“去年的时候我在乎,但是北上一路,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露水情缘也好,拒之门外也罢……文雀姐姐说不应该,我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选择这样做了,我就不在乎了。段孺人,还有媵侍娘娘,往后还会有王妃娘娘……我没法去在乎,能力以外的事情,在乎它有什么用?”

梧桐的影子凝望着她:“段孺人吃斋念佛。他事务繁忙,练兵、巡边、守陵,经年不在京中,你知道的。”

她拢了双膝耷拉下脑袋,闷闷又念一声“我不在乎。”蟒袍滑下肩头,身边人给她拢好,还不知从哪儿变出床薄被,连双腿一并盖上。回京来七八日光景,旧疾虽未复发,但也迟迟未曾痊愈。张奉御说箭伤难治,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不受控制,让她得过且过罢了。眼下的日子大约也能这般得过且过下去,她可以继续做后院里的军师,做王府里的谈资,读点书、认点字,忍耐没完没了的苦药和三不五时的腿疼。很多人是乐得拥有这样的生活的,连从前做奴婢的木棠也不例外。可是李木棠……李木棠觉得这样很奇怪。

她不属于这里,就像穿月飞去那只白鸟,她生来就该颠沛流离。甚至于招安她短暂停歇的那份“相信”,就在昨日与今日的酒气蒸腾中,忽而也变得无足轻重……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只不过是个人。”

一个人,在时间长河里无足轻重,在天地山川间无足轻重,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该这般无足轻重。不是她从来贪得无厌,不是他忽而面目可憎,只是这世界原本就平平无奇——仅此而已。

“再没有人突然要来杀了我,我也不是一下子就变成荣王妃,或者更厉害的角色。他只是忙,荣王府不大,吃饱喝足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文雀姐姐要听着了必定要骂,但是我止不住这么想……不过我还是想要变得更厉害一些,登高望远,或许看到的世界就不太一样?”她说着收回目光,转而望着屋脊出神,“到再高点的地方,是不是就发现大家都是这样平平无奇?像杜甫的诗里写,‘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鸟不用在乎,人不用在乎,可是山色四季更迭、南来北往各有不同,我还是想见一见。”

“……北疆燕国祝寿的使者来了京城。”身边的影子沉默半晌,纵然驴唇不对马嘴、却执意要将一些前因后果交代,“离开林府,前往钱家,路过千觞楼时偶遇。”

然后他等着,李木棠却并不来问他们为什么要去林府,又去钱家得知了些什么。他自顾自往下说:“当朝称病避世,激流勇退;寿宴大张旗鼓,穷奢极欲。这两点见解,林怀章与你所见略同。”

她“嗯”一声,不置可否。

“其后燕人拦路,家书、要事——桩桩件件,又将彻夜不休。所以平夷回转,钱家没有去成。”

“千觞楼。”她喃喃道,“上一次,千觞楼……他很生气,我只想当个奴婢。奴婢固然不好,想做奴婢……或许也情有可原。”

她继而却站起,好像不打算就此格物致知下去。情有可原,不代表着理所应当。给自己准备的一壶闷酒既然进了旁人的肚子,她不曾喝醉的腿脚就该提起来,走出去。

“你不会抛弃我。”

他仍在梦里嗫嚅:

“……我、会放你……”

“你、戚戚,你不会抛弃我。”揪住他的前襟,她目光灼灼,“你不会抛弃我。我说的。”

她说的,所以他信了。而后天亮了。她不在身边,他便应当言出必行。

翻身下床,他赶往庆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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