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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多大哇!勾栏三十二处,教坊七十九部,窑馆八十九家,那不沾荤腥的茶馆酒肆更是不可胜数。张祺裕从城东头喝到城西头,只觉杯中酒腥越喝越淡,茶色越来越浅;或许因为他摸出的银碴子越来越小,眼前的笑脸也越来越少?四月初一——他记得清——嘴里咂摸的彻地是水了;他却醉了有生以来最狠的一遭,哪怕是叫那群狐朋狗友往下着雨的街尾一扔,也照旧人事不省不叫疼不喊冷的——他真打算在这里过夜哩!要不是隔墙飘来的什么味儿:酸兮兮水浆浆的,偏往肚里刺,手拿把掐把他往邻门面馆里赶!

“咱家歇铺子了!”少东家手里还抄着筷子,袖子挽上半边,眼睛将他这醉鬼一打量,眉宇间的不耐烦便肆无忌惮,“没酒了!也没肉!自家吃饭,就一锅素面!”

“素面好!只讨一口!”张祺裕说着,手慌忙往衣襟里掏,瞧着没使劲呢,一捏:干干爽爽却是张五十两的银票!“不要酒也不要肉,就把你家新启出来的腌菜满当当盖上头!汤药热乎的,多多给些辣子和醋!”

昼夜颠倒放纵了半个月,在这三不五时飘雨的春夜还得是一碗腌菜素面!面不能拌太匀,先得来一口汤:光是热乎,除开醋酸淡淡的还没什么滋味;再来一大口腌菜,又咸又辣,赶紧得把那面条往肚里下!腌菜梆子咔哧咔哧嚼着脆,面条稍一泡就软烂,没几口是面刨完了,腌菜还在牙缝里卡着,这就正好再来灌点汤!零零碎碎的边角料净在碗底沉着,就着汤溜下去还得咬几口,再得讨碗面汤来漱漱呢!张祺裕从肚脐眼往上吐出长长一声饱嗝,拍桌子要叫:这五十两花得最值!

话音未落,又见数人推门而入。玄犀甲,着兜鍪,分明是京中金吾卫巡街至此。后堂出来的有店家及伙计好几人,各自上了碗面汤,摆了几样小菜,流程娴熟,几名金吾卫也懒得客套,互相招呼着就要坐下避雨闲聊;又见张祺裕这等外人在场,正要再盘插几句,打等下一看,却原来领头之人竟是个相熟的。张祺裕只听说赵老大随襄安公主北上,赵老二同镖局已回到京城;推算该当加官进爵,或许哪日还去走个人情,却不想今日相见。原本左骁卫翊府队正如今改在金吾卫门下,官阶未变,日常巡街权责却大了一圈。难怪赵老二格外熟络,乐呵呵地要店家再去切二两熟牛肉来与张家四公子闲话:“卢少镖头总说请你小四公子吃一顿饭不容易,山珍海味小四公子早吃了烦厌,今儿竟喜爱这家的素面?”

“避雨。”张祺裕敷衍过了,又叫住店家,“赵队正这不还有要务在身?吃喝起来没有时间,酒肉都罢了,小可早也该得戒掉。外头雨小些,小可先行一步,来日再去府上拜见;今日不再耽搁诸位时间。”赵老二分明欲言又止呢,他自然丢了话头就跑。可不敢被缠住,韩告提醒过,午家长姑娘可是作为未婚妻与赵老二一齐来的京城。午县令革职待审,长姑娘能走的门路必然都要试试;张家小四这等与荣王府交情匪浅的,按说可不得是香饽饽么?

笑话。

军官找门路,找到最不入流的商人头上?可不是天大的笑话!更何况早就今非昔比啦!自从去年八月里,京市令和掌治令接连上了门,京城——甚至天下——哪家商铺不是危如累卵?几个月的洽谈,到最后看似是免去算缗钱好事一桩;甚至官府还肯出资各商道只收三成利息。但连张祺裕这等游手好闲不过问生意的都知道,被官家盯上的肥肉,油汪汪的却跑不了几天了。光凭免除算缗钱这一项,京市令就顺理成章通过虔金号摸查清了顺字盟历年帐单账册;哪天想要吃干榨尽,不也就是一纸官文的事儿!张祺裕就提前变成个穷光蛋,送别了林怀章又去找曾经的狐朋狗友们蹭吃蹭喝,将昔日豪掷千金的好名声通通败光!

所以当这落汤鸡丧家犬终于灰溜溜翻回自家院子里,四面一望尚且在发啥,隔墙还在忙于案牍的大哥闻讯气势汹汹跑来是一脚踹在屁股上。得,这下能确定匾额重重、字画满堂、书柜高摞、笔墨飘香的的确是自己家。哪怕内堂陌生呢,大哥疾言厉色却是一切如旧。这不,接着是拎起人来又说他饿了太瘦:

“瞧你那丢魂落魄的样!”把他沾了脑袋揉乱,张祺施再丢他一身皮袍,大步流星进堂内坐了,滚一道沸茶,却不见亲弟弟的份,“昨日利丰柜坊领的五十两这就败完了?!还是除了李成,又有人惦记你的脑袋,没放过你的口袋?”

张祺裕小步上前来扁了嘴一出溜给人跪下,低眉顺眼乖顺得很:“脑袋结结实实,三嫂他们大镖局做事靠谱……也不贵;口袋是自己漏的,以后……捂紧了都。”

“你还敢提你三嫂?”大哥把茶杯一磕,张祺裕就在地上很配合地一哆嗦,“你三嫂都不知道你怎么找的镖师,贴身保护、捉拿李成,好大一笔银子哇!那跑得比金吾卫都快!我这个蠢钝如猪大哥倒是最后一个晓得自己宝贝弟弟差点一命呜呼的!有人要杀你,你知道,你就等着,洗干净脖子在你那些秦楼楚馆等着。这会子兜里没子了,老相好不要了,想起来你有个家能耍无赖了?”

“大哥——”张祺裕可听话,当即就拖长了声给他磕头,“我年轻,我糊涂,我冒险,我逞英雄!可正月的事,四月里说……”

“四个月我见过你几回人影?”当家的眉目一凛,别过脸去顾自生气,“四个月了,不晓得谁成日提心吊胆睡不好觉。老太太、父亲母亲、三姨娘,还有诸位兄嫂——哪个面前你认了错?自作主张瞧着你是上了瘾了!不知思过不知悔改,教坊勾栏已经容不下你了!都能自己个儿跑到华山庙会寻乐子去了!出京回京招呼都不打,赶明儿你死在阴山还是岭南,谁晓得?”

“呜呼哀哉,夫子像前说这个,实在罪过!”张祺裕卖个无赖,自家大哥从善如流就把他踹出门去往东面一扔:

“卢家两父子来看你三嫂,就前院里!你去找他们大镖局,护着你天上地下地胡闹去!哪天抽了龙筋,我看龙王都不敢告你!”

夜深了,张祺裕这会儿就眼睛发花,总觉得阶下那个深坑看起来亲切,很适合跪在老地方挨鞭子。他却接着打了个嗝——一碗素面的热气还在头顶脖后绕着,竟使他面色有些泛红了。不用偷眼去看,这时候大哥就该冷着脸偷偷开始动摇;他再往房檐外去淋那么片刻的雨,马上就该被踹回屋子里先换衣服按回床上睡觉了。今儿个尤其幸运呢,三哥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动静,也打着伞从月洞后绕过来,见到是四弟可乐了个不得,就要把人往前院请,据说是镇场子:“内兄借住了这些日子,和岳丈大人越吵越不对付。说是为一个镖头名号,实则还是怕荣王殿下怪罪……小四你一去,把那李姑娘曹姑娘原话一说,好生劝劝,要他们吵架也回自己家吵去,别来累着你三嫂……大哥!人我先借走!”

张祺施打一把更大的伞,跟上去把弟弟拽过来,顺手把皮袍披身上:“回去睡觉!明日再领家法。老三你卢家的事儿说了少沾!那父子俩没一个东西,卢道既然不是镖头,卢正前的少镖头也做不了多久,干脆离远些!还不如韩告我瞅着可靠。”

“到底是亲家公……”老三脸一垮,眼瞅着也要开始嚎,“老四行行好,就帮这最后一次!小四你去和你那李姑娘说说,赤帝之子随便一句话,他卢家父子俩在大镖局就能混得风生水起,这不是对咱们家……”

“不是。”张祺裕皱眉道,“什么神仙赤帝?”

老大四面一望,也是立刻冷了脸:“京城里头,不许胡说!”

“是你们在京城里,短见识了!”老三笑道,“我之前跑华阴,就说这华山一直有个什么‘少昊之子’,闹得百姓手里没钱,有钱的全给徐家做佛像法事去了,说咱家没戏唱了吧。又奇怪呢,上月十五,正庙,府尹正要去祭拜,就发现幕后元凶捆得严严实实在西岳庙里关着呢。民间都说好些人亲眼看着,是个重瞳的贵人去县衙绑的人。府尹后来亲自登门拜会,荣王殿下驾临,这唱的是、‘高祖斩白蛇’,赤帝之子怒斩白帝之子嘛。一来二去都这么说,怕是推了一座神像要再立一座;徐家这回是真的捡着天上掉的馅饼了!”

“你以为……这是幸事?”大哥惊道。老三仍旧是说荣王殿下而今天命加身威名赫赫,小四与之亲近,岂非就是虔金号丹书铁券要到手……

扔了张祺裕进门,一家之主甚至还打算落锁:“这几日不许出门,你不认识什么李姑娘,和荣王府没有任何干系!”接着又去叮嘱老三,“打发走卢正前,咱家和荣王府一清二白,多吹一个字,我让你娘把你一张没把门的嘴撕烂!”

老三愣在当场,还带要问,是小四撑开窗户弹出脑袋来揪他去嘀咕:

“‘天命加身’事关夺嫡!赤帝之子要是传到皇帝陛下耳朵里,天子一怒,咱家可就莫须有啦!”

檐下的灯笼晃得像血,有些谣言被雨一泡,软塌塌或许也显出几分可信出来。就像那兴明宫也早有流传(这或许是昭和堂唯一置若罔闻的违纪):先说那木棠好似断了腿,极其可怜;徐弥湘才打定主意要在四月初四走一趟荣王府,却又听说御史中丞要借走御膳房好几位掌勺女官,去给自己女儿置办婚宴。而今这些宫外的私活要缴上九成的税钱,弥湘亲耳听着那几人你推我阻都不肯去,终究还是得她挺身而出……这或许正是伯父一早的期许?但记得初四那日冷冷淡淡出了点太阳,敬德门外两行柳树长得参差不齐,半热络不热络的,在她身后默默无言地远去了。弥湘没带包袱,干走了两柱香时间,到家时不觉得累,身上倒轻松有劲起来。所以她大抵是可以去帮忙的:堂姐行将出嫁,从纳采算起一道道流程多得冗长,到处是要用人的地方。可是原来前院店铺与后院家宅忙忙碌碌仍做的是外人生意:母亲眉开眼笑地,掰指头给她数朝中哪家大户又供了佛香,京外哪户要员又请了佛像。前院青烟袅袅、佛祖菩萨低眉不语;后院冷冷清清,几担贺礼没有筹备完全还晾在庭中,满当当的红色看着却寂寞。“你堂姐……钱老大人家是个好去处……婚期在……四月底,几日来着?问你娘去。”追在擦拭佛珠的父亲身后,弥湘老半天才讨得这么只言片语,“……为什么?你在宫里做事,竟没听说又该得采选了?”

弥湘便缄默。日前实则昭和堂已经知会过,要御膳房提前准备采选当日诸位秀女的饮食。她彼时只晓得新鲜,又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或许还有那么些惋惜,不知谁家女儿又要来这雁过拔毛的地界吃苦受气;却怎么也没想着问问家中堂姊妹将会是个什么去处。“咱们家的女官,有你一个也足够。”母亲说着接了她手里抹布,催她赶紧洗干净手放下袖子去歇着,“你姐姐万一进了宫;或是被指给了哪户王公大臣……咱徐家女儿一个赛一个漂亮,你伯父到底不放心。就连你父亲也愁,怕咱们湘湘哪日也要做了娘娘……你不然还是出宫回家来,让你伯父想法子,安生找个人家嫁过去省心……”

“也像堂姐一样,嫁个快入土的祖父?”

娘便戳她额头,说她实在不懂事:“你几个弟弟再有几年长大了,到时候才安心,眼下多事之秋……你晓得什么?”后面那些私房话,得一家人关好门窗再来说:“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伯父说皇帝陛下身体抱恙,指不准哪天再有国丧……钱家年岁虽大,到底是朝堂中流砥柱,吃几天亏,往后都是安生日子。”母亲一面揉着她手上新长的茧,一面又将自己在宫中当姑姑的女儿仔细打量。皇帝圣躬如何徐弥湘不敢信口开河;父亲便说起另一桩谣传,关于似乎是她昔日的好姐妹:

“有个姓李的……你伯父说起……叫什么倒不晓得,曾经在宫里伺候哪位娘娘……在荣王府得脸……”

“我不知道,流言蜚语,不足以为信。”徐弥湘冷下脸来,心中更是不安。今日一封书信还不够,下个月总得去王府上看看……可是在那之前,堂姐的婚礼……难道她当真要去掌勺、助纣为虐?

年轻姑姑毕竟不到十五岁,未免有些自以为是。钱家昔日也是朝中要员,如今老来续弦,那场面也不可谓不大,来来往往踏破门槛的都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哪轮得到徐弥湘一个小丫头掌管后厨吃喝。钱氏为此不得不将前阵子遣散的仆役再雇一些回来。说起来,翻案洗雪回到京城竟然已经是快一年前的旧事了。那一拨慰问关怀的旧交走了,钱府上好像就空空荡荡,再不见多年前人丁兴旺的时光。钱遵人老多情,这些时日坐在廊下总像回想着什么;有时候也拉了女儿的手,说娶妻之后再纳几房妾室,不多久庭院里还能有孩子嬉笑奔跑……下雨天去踩水,晴天去玩影子;欢欢笑笑着,就是他百年之后钱家的希望,女儿的依靠了。“你三哥一家子……二弟弟四弟弟……他们照顾不了你,为父也不能留你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吃苦哇!”说到这个时候,钱遵就会劝女儿去和林家“再续前缘”;钱氏呢,又总要挖空心思论证自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只剩她一个,离败落也尚且有些距离呢。近来附和着她这般言论,有些才冒头的小官小吏也接着婚事上门来走人情;甚至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敢来阍室递名帖了。李木棠不算是最岌岌无名的那个,只是情由有些莫名:

“我来……完璧归赵。”她说着掏出一个楠木盒子,内里认认真真盛了两粒翠玉耳环,做工普通,她的神色却庄重,“给、良才人……我也不好进宫、曾经是她、送给我的东西、我也……”

有太多的因由,她自然是无法说出口。

在登门钱家之前的一天,三月初九,戚晋才从宫中回来,不由分说要拉她去街上。“你曾经说哪里又开了新店的留君楼!东市还有家糖酪可糊嘴!新上市的桃子是不是很甜,一定要尝?总是愁眉不展,便用你的法子,自己看开了再来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在钻什么牛角尖?”

这话并不是空口白牙地瞎说。他们其后走过大街小巷,还围观了一位得道高人现场做法。三层褶子的倒吊眼一下将李木棠看定,随即黄纸蘸水抖落,但见那老道手一伸,就凭空捉出个白色锦缎的小包,打开来居然是摔得粉碎的玉石,既像小之送的那柄玉如意,又像张公子其后送的玉簪。包好了往案上一送,老道要围着桌案正绕三圈,反绕三圈;当是时,就见他突然伸指,断喝一声:“急”;刹那间浓烟腾起,火光冲天。李木棠被戚晋护着腾空连退几步,待再抬眼时,案上一柄玉如意、一支玉簪、各自已是完好如初,四下里又哪还有半点火星?

四下里欢呼喝彩久久不绝于耳。老道将宝贝拱手递来,幕后主谋捂着被酸桃子放倒的牙坚持滔滔不绝,就托着神明显灵的旗号,什么福泽深厚一生顺遂之言说了一箩筐;接着还有一只金镂空填香镯,据说“绝对和太后娘娘无关”。李木棠将那失而复得的玉如意轻轻握紧,挂了金镯子的手腕忽而沉重不可抬起,胃底里更是翻起一股子恶寒,竟直冲后脖颈:

这不是原来那柄如意,自然不是;太后知晓她的存在,即便没有恶意。

她摔不了他的心意,扔不掉太后娘娘的关怀,只能多此一举,忙不迭要将良才人的耳环脱手。钱氏愣神片刻,所幸也不曾追问前后因果,请她落座来只说都是些小事。“对于才人娘娘,什么金银财宝,而今也都无足轻重了……要紧的终归是孩子。兰姐儿心心念念寻了好几张方子;赵老二说自家生男孩竟没什么秘方……你要是听说过什么妙法……”

大概意思如此,实则钱氏讲细节讲得详实,为良才人一片慈母心常展现得更是淋漓尽致。林怀章返乡侍疾,过不了多久也要成亲,攀了个好亲家多少能少走许多弯路。可林怀思不同,采选在即,新人行将入宫,不怪她如此牵肠挂肚。李木棠对面坐着,却是眼瞧着喝茶越来越频繁,神色愈来愈不自然。再琢磨一眼她腕上似曾相识的金镯,钱氏提了精神又道:“喜宴你一定得来。届时才人娘娘必定还有所赏赐。我叮嘱她,不能少了你这位昔日忠仆……”

她着意加重了最后两个音,李姑娘果不其然起身就想告辞。这下别说喜宴上绝见不到她的面,甚至连荣王殿下,或许也将要避之不及了。眼下时局不安,钱家可经不起折腾;不说传得沸沸扬扬陛下身有重疾一事;就说李木棠,段家主母也私底下多有不满之语,传到钱氏耳中都不止一句两句。除了段家那一心向佛的单纯女儿无知无觉——甚至还上赶着自取其辱哩!

朱家送来那十名婢子被尽数退回;无缘列席寿宴的孺人娘娘甚至亲自登门拜访,托词杨忻母子新丧,荣王府不宜大兴乐舞;亲王国自下力行节俭,更用不着如此多的奴仆。言谈间,她不忘吹嘘新任国令李姑娘如何克己复礼;义正词严,更制止了她表兄朱兆对薛氏取笑轻蔑。是被香火烧坏了脑子、还是被佛祖够了魂魄?段家的嫡女、朱家的外孙,如此黑白不分、心安理得全为旁人做嫁衣?闺中密友即将随夫君上任,依旧不忘抽时间来劝她回头是岸:

“你不曾受邀去那寿宴,李木棠不也如是?何苦如此自轻自贱,倒让满京城看了笑话去!那李木棠我看得清,本不是井底之蛙,有志、未必就在荣王府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她不与你争,你便将名分面子留着。孺人、或是王妃,都是光耀门楣。难道到了今日这田地,你还想着上庵堂做姑子去?”

段舍悲望她一眼,淡淡的竟是想笑:“何大才女去年春江楼舌战群儒,也是为了光耀门楣?”

尚书左仆射的千金尚未出阁,轻佻张扬,似乎难免;行将上任的华阴主簿之妻捧了肚子,倒显出些官眷的沉稳雍容。段舍悲甚至以为她胖了——才不到三个月,哪那么快显怀?佛门女儿左瞧瞧右看看,想一句说一句,越瞧越不安心了。薛绮照在京中是被接进了湖兴郡公府待产,近五十人团团围着,依旧是差点没了一条命,又自此性情大变。那华阴县衙据说逼仄,小小一名主簿,吃穿用度更是紧缩。何幼喜不以为意:华阴才闹鬼神之说,真要刘深这等一根筋的去为民做主大展宏图;她已是刘家妇,嫁鸡随鸡岂能退却?“再说那边民风淳朴,我也早就想去登临华岳,拜拜圣母娘娘;十八年了,还没出过京城呢。李木棠所说那些故事,难道我就不心向往之?”

留下用惯了的一套笔墨砚台,不到黄昏,上车起驾,就此别过。段舍悲瞧她夫妻二人恩爱非常,当下跨过仪门的脚踝竟是一崴——旧伤未愈,疼痛乍然惊起;她所幸仍不肯惊呼出声,没了惊到将远行的人。

莫道前路无知己。

天下何人不识君。

收了痴心妄想,段舍悲要自此杜门闭户;除去鞋袜,敷了膏药,她此夜久久抱被坐在帐内,不执笔、不看书,将惴惴不安的段姬及闻讯赶来的典府长一律断然拒之门外。既怀采薪之忧,何妨退而闲居?安贫乐道,格物致知,或才是佛门真谛。

小神龛内的香迟迟不曾点上,换了金鸭烟气慢吐,段舍悲便久违地有了个好觉。闭眼梦色稀薄,单是云山自在,江水安流;睁眼呼吸沉沉,眼睫安稳,头脑不昏聩、心跳不迷乱、腿脚更不酸胀。烧了一夜的白檀终了,快正午的阳光贴面洒下来,她仔细看清了来人,而后所有的闲云野鹤就似这余烟一般,轻飘飘转念就散了:

她的母亲,坐在床畔。

“不干佩江的事。”段朱氏开口先定了调子,又将迟疑着要起身的女儿按住,“我可怜的孩儿抱恙,身为人母焉能一无所知,岂能不来探望?我晓得——我都晓得。这半月来种种风波,便是佩江不说,满京城谁不曾听闻?你病势反复,到底操劳太过!也怪我!当初就不该听信那什么高僧的诓骗,送你去吃斋念佛。结果身子没将养好,还倒念出副菩萨心肠!”

容不得她开口置辩,母亲不由分说,转手将一碗滚了不知几道的苦药递来:“佩江说还是上次的旧方子,你且喝着。那张奉御也是,新官上任,愣头愣脑、不知变通。佩江本来将人叫住,他却非要先往朝闻院去,推诿搪塞稍后才肯来看诊。你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也不晓得这王府快要易主!她姓李的尚且没名没份,都敢这般蹬鼻子上脸欺到你的头顶上;来日,真过了门,可不要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呢!”

“母亲大人!”

谁晓得是不是药气,熏得段舍悲这会儿后脑勺隐隐作痛;被苦药灌满的嘴接着还有一阵说不得话,母亲便斩钉截铁先宣布自己要来王府暂住照顾——直至她病愈为止;接着二话不说,抢了药碗换一杯清茶,冷声再命佩江退下:

“你是在后宅养病,清闲日子过久了,竟不知如今朝中瞬息万变,刀光剑影!”段朱氏说着,抬起身子来寸到女儿床边去,伸手几乎将女儿拽起来,满屋子又去找玉梳,盘腿要为她仔细梳发——哪管段舍悲乐不乐意,“已经是孺人,就算病中也要注意仪容,不能这样蓬头垢面,否则哪日被王爷撞见……还有些话,你父亲本不让我说,可看你这样子,怎能放任自流?”拍落了舍悲无所适从的手,段朱氏不到片刻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撵进床帐里,逼得女儿退无可退;她接着说——压低了声(或许还红了些脸?),一时分辨不出该是惊恐万分、还是喜出望外:

“前日那寿宴上,你父亲位在前列;也不止他,好些同僚都看得真真切切:陛下——皇帝陛下咳了血!早都说他身子不好,自小就瘦弱;而今快当弱冠,兴明宫里倒传着这些骇人流言。你父亲原本也是不信,可前儿亲眼瞧见了,倒有几分真。礼部操持,就这个月还将要采选——谁知道,上面那位,想要冲喜呢!”

这话也敢浑说?还出自向来端恭自持的母亲之口?比起汗毛倒竖,段舍悲倒更多是不可置信;来不及作势劝阻,母亲话锋一转,却还是数落她不成气候:

“真真假假,你记得事有万一!现在你仍旧不是王妃,将来岂能坐得了后位?不说这些。你念佛法,要与我顶嘴说命数。你就瞧瞧这次采选,还有几家不如你出身的姑娘,要越过你做了兴明宫的娘娘!你父亲……”

她说到此处,忽叹气又摇头,半晌是满面疼惜去顺了女儿双眉,又伸手将发髻绾了簪住:

“我家宁儿啊,这样贤妻良母,有日子委屈了……所以我跟你父亲说一定要来,好帮你早做打算。荣王爷如今功勋卓着,颇得圣意,难保此次采选不会承恩于陛下——这空悬已久的王妃之位,转眼便不是你的了!你父亲同朱家还是想为你上书。却难保别家有别家的心思,你要是再这样不谙世事下去……”

猝不及防地,段舍悲居然忍不住掩袖作呕。

“佩江——!”母亲先是急色,继而却喜出望外,甚至问那贴身婢算起日子来!要说殿下从未留宿与清辉院?就算不看主子,佩江也不敢。嗯嗯啊啊就这么片刻的敷衍,落在段朱氏眼里竟成了颗定心丸!眼瞧着她回身来扶,要茶水、要帕子、要抹额、要夹袍快言快语一番,就差要点到郎中。段舍悲当下眉毛一跳,攥住母亲袖口居然脱口就叫:

“尚未稳固,母亲不要声张!早已经看过了外间的郎中!还是幼喜引荐!”

……她在做什么?

撒谎……还是对母亲大人……

胃底恶寒,麻意从双肩游走到指尖。幼喜所言不错,她早就走了歧途,她早该警醒!不过贪图清闲,竟至今日狂言欺瞒……她还算什么?!实在枉为人子,竟面目可憎!可她喉头颤着,要分辩的真相散了,竟然半句也说不出……她已坠入深渊,她却别无退路……

其后数日,殿下忙于朝政不得回府,张奉御幸而再未登门。窗外那一巢鸟仍不见踪影,凭几上佩江折来的赤芍掉了一瓣又一瓣。段舍悲的觉忽而很浅,母亲的所有眉开眼笑都飘在云里,总似捉摸不定。第一日她耳畔多是殷殷叮咛,吃穿用度哪样要勤用哪样要提防可谓滴水不漏;第二日不绝于耳的改为诵经之声,白檀收起,佛香齐燃,却将段舍悲熏个呛咳不住,她只敢捂了被子,不敢让异动引来了郎中;第三日迎面而来是母亲志得意满的笑:据考据,朝闻院那位不得见王爷也有三日,府上有庶仆也可佐证,此先他二人争执不休、互不理睬甚至是寻常事;而今她白日里不知所踪,更多的是庶仆晓得如何“行迹诡秘”,与外男授受不清。由是当日午后段朱氏立刻班师回朝,自段府上取来许多贴身日用,满口念叨换成“否极泰来,那姓李的不过明日黄花、已不足为惧”云云,愈使段舍悲辗转反侧,无以成眠。何幼喜已不在京中,她还能向谁求援?案上赤芍已然落得赶紧,日里行于千仞绝峰;梦里总是命悬一线。积重难返,东窗事发……已是迫在眼前。

不过是第二日黄昏。

午后起淅淅沥沥又落了会儿雨,段舍悲的脚踝好了七八,凭窗只忙着招呼佩江将剩余几盆赤芍挪至廊下避避。母亲才去了厨房,好赖有些喘息之机。哪承想张奉御偏偏此时后角门下了马车,正与其在甬道上打了照面。登时有如久旱逢甘霖,段朱氏笑言上前,拿出老太师嫡亲女儿的派头,谈笑间据是操持家业数十年的积淀。威逼利诱下,张奉御但凡识相些……

对面面上和善,应对自如;立根却坚定,下盘稳固。百十句话见招拆招,连方向都不转,可谓纹丝不动。四面里看家护院有几名执杖亲事闻风上前,却不好对段朱氏动粗。僵持之下得亏小邵机灵,飞也似地先往清辉院报信。雨水湿了发髻,群裾掀起泥泞:跑过花园,绕过郁芳轩,逃开佛堂青烟,穿过厨房香气……她到底慢了一步。

怪不得业已痊愈的脚踝。

母亲的背影高大、挺拔,两步便迈上石阶,一步便踏入正堂。四名亲事左右跟着,谁却都不肯做主。竟是段舍悲用纤细身躯从中挤过,堪堪扑倒母亲脚下,绊住了她作威作福的步伐:

“母亲,大人——”

来时跑得急,岔了气,腰际已开始隐隐作痛。吐出口来热气颤抖,花容失色,岂还有堂堂孺人的仪态气度?

“李姑娘伤势急迫,请让张奉御救治!”

“一孕傻三年,你这就鬼迷了心窍,还为区区她说话?”母亲左右示意,佩江矮个身钻来将其扶起;发髻不乱,衣衫整齐,当下总挑不出错处,母亲便向内一指,要归罪了他人,“一名奴婢——你清不清楚她什么出身?我告诉你,你表兄朱兆已经查明仔细,这什么姓李的,亲兄长犯事被王爷处死,是杀人凶犯的妹子,是同王爷有旧怨的!如此粗鄙之人,竟还有脸窃居于此;一心魅惑王爷,孰知不是为了借机寻仇?!”

向内一扬首,何其正义凛然、何其中气十足!

“身为王府孺人,你亲自就去问!是与不是,让她自己出来分辩!”

张奉御屋外却步,亲事们面面相觑,湛紫与凝碧各自缄默,唯那拔步床床帐禁闭不开,好似死气沉沉,连屋外穿堂之风仍不能吹动。真假已见分晓,段舍悲居然咬死了还要执迷不悟:

“殿下……殿下赠过她银票、改过她手实……殿下一切知晓!李姑娘的身世,是她个人私事!殿下既不愿公之于众,您请莫要信口雌黄!”

“宁儿!”母亲拔高音量,凤眼圆瞪一时既羞且怒,“你这孩子,太天真、太糊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要是清清白白,自己晓得丢脸,早该自请离去!便是贪心些的,拿了银子去别处安生就是!哪有这样缠着自家仇人出了边关,又一路跟回来,至今还夜夜宿在这朝闻院里的?!朝闻院什么地方,王爷勤政之所,哪是她个狐狸精所能窃居!心安理得差使这么些婢子不够,还要来抢你的郎中……改日,就该来害你的血脉!宁儿,宁儿!”声声切切,母亲是字字泣血,“你且听娘一回!此人费尽心机,绝不可留!王爷毕竟年轻,一时意气也是有的。你未来要做王妃,良言苦口该规劝时就得规劝!曲意迎奉就不是我们段家和朱家的血脉!为娘晓得你近来辛苦,你有孕在身,且安生歇着。娘帮你,去向王爷进言去!”

“……母亲——!”

这么两个字,几乎带出她一声干呕。当下竟不知从何而来的骨气,使她将母亲抱住,又滑落……又一声细小的“不可”,颤抖而瑟缩。仿佛骨头缝错了位,雨水泡进了胆囊。喉头做苦,两行眼泪倏尔溅开,双颊肿痛,浑像是犯了牙病了!“母亲……”她念念,垂首嗫嚅, “女儿……女儿没有身孕。从来没有。完璧之身,干干净净。女儿知错,女儿不孝……”

“噗通”跪在身侧还有佩江,“哐哐”叩头道主子并非成心欺瞒,只为母上片刻欢心,一时猪油蒙了心窍。门口的风被诸亲事挡了个七八,忽而间好像是四年前的秋天。母亲接她下山,她在佛堂叩首,旁边跪着佩江,四面围了僧众。女儿不孝,不能为母亲分忧……所谓俗世姻缘,早与舍悲无关……后来发生了什么?是领她进佛门的住持上前劝解:尘缘未尽,孝字当先……段舍悲忽而间便懂了,南无啊弥陀佛不再庇佑此身,她原来无从凭依,除了受父训、奉母仪,她无能为力。四年前,她跪着,接受了未来的宿命。四年后,她却居然一吸气站起,就这么片刻,便于母亲平齐。

毫不避让,她竟然直视着母亲:

“女儿……从没有说过自己有孕。母亲猜度女儿,为的是段家福祚;今日污蔑李姑娘,别无二致。”

捂住胸口,忍下眼花心慌,一点点,她挺直了脊梁:

“母亲。”

她声音不高,却一字比一字挺拔,一字比一字坚不可摧:

“您是外戚。”

面上潮红渐渐散了,她却意外地并不以为寒冷。当说的不当说的,她一并要说干净;自己人面还是兽心,她好像逐渐看清:

“女儿,不过一介妾室。王府的主人,是殿下。王府内的事务,是殿下的事务:有亲王国内外操持,有亲王府劳心劳力;母亲,实在不必杞人忧天,实在不应该指手画脚。李姑娘,为了保护杨小公子曾不顾自身安危,为救长公主更险些赔上一条命。她的人格,不容置疑。”

母亲怔怔着,还当说些什么,段舍悲就穿着单衣跪地,拜倒在她足下:

“女儿深谢父母大人关怀,但此次,恕女儿,难以从命。”

门外脚步又响,该是魏奏闻讯赶到。在亲事典军面前,她大可拾起自己孺人的身份,安排命令只用一句:“麻烦,请、送母亲归家。”

于是母亲走了。母亲一去不回头。母亲的叹息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清辉院明明开了数扇窗子,却好似再照不进阳光。在这样发霉的春日,噩耗,永远接连不断:

段姬也走了。仅仅、就在第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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