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遇到宁烟前,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在寒凛峰,跟随黑夜一起变幻流逝,一直一直,孤独下去。
直到狡黠虚伪的她出现。
她不过是一个小炉鼎,眼里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她不加掩饰的小九九,她会一边不服气,一边甜甜的唤他严仙长,又虚伪,又好笑。
不知不觉,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
他想让她多注意到他,于是欺负她,用瓦片砸她。他确实是一个不擅长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人,往往他一出现,其他弟子都会被他吓得发抖离去。
只有她,不怕他。
他想了解她的过去,她的人生,她的好,她的坏。是怎么样的都可以,他不介意,他只是想了解她。
他想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远,看她到底对他能有多么容忍,她对他又是怎样的态度和看法?
他看到她流下眼泪,内心,也无法遏止的焦虑。
严昼不太会说话,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因为他不知道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也不在他的学习范围内。
他只以为,付出,像他对元卿那样付出,把自己所以认为宝贵的一切给她,给她做好吃的,就是好的。
后来赶到时宁烟被魔尊掳走,他的心绪,前所未有的慌乱。
只是最后,他没能救下她。
他再醒来,通过引梦石,数次试图入她梦境,至少,告诉他宁烟还活着就好。
万幸,他找到了宁烟。
他人生中的白天,他仅剩的光明所在。
从元卿那辞去职务,他一早就想好了。
没有人会一辈子甘愿屈居人下,成为他人的附属品。严昼最初不打算离开寒凛峰,却早早在人间建立起私产,他总该有些自己的东西。
无论是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严昼都认为,他一个人在寒凛峰靠着自己从无到有,尽心百年,当年的救命之恩应该还够了。
他现在,要去守护他的白天。
宁烟的烧,退了下去,严昼俯身低首,以额抵额,用自己最虔诚,最亲密的姿态,靠近已经睡去的她,共享她的温度,珍视她的睡颜。
烟烟,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人,那些软话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它们总是比钻进心里的虫子还让我别扭。
但我会用我的行动,我全然的一颗真心对待你,给你我力所能及最好的一切,满足你的需求。
烟烟,我的昼夜,漫长永恒的昼夜,它有时间了。
烟烟,谢谢你。
*
魔宫。
顾渐痕丢下手里的黑匣子,没了往日衣冠整齐的尊贵模样,蓬头垢面缩在王座后方。
他恢复了本体,双手圈起,怀里抱着一个由简陋枯枝做成的花环。
顾渐痕双目无神,声声艰难,声声呢喃:“姐姐,姐姐……”
他并未穿鞋,赤足暴露在空气中,和他几乎快忘却,许多年前的那天缩在脏臭牛棚里的狼狈姿势,重合在一起。
“姐姐,我快不记得你了……”
顾渐痕手指拂过花环一角的凸起,眼底是偏执的不舍与病态。
脑中各种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记忆占据他的心神,扫荡他残剩无多的理智。
有一瞬,他不止会忘了姐姐,他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身份……又是什么?
一只妖族低贱的不能再低贱的百怒妖,摇身一变成为魔族的主人,总是要适当付出些代价的。
譬如,吞噬无数魔族,继承他们实力的反噬,他们记忆中的喜怒哀惧,他们的恶念,贪欲……太多太多,烟花炸开似的杂乱,他无法细数此时脑袋里同时有多少个魔族在呓语哭嚎,也抑制不住记忆的乱涌。
太多的记忆,也就造成无数次的忘记,顾渐痕会时常忘记很多事,但此生唯有两件事,他反反复复的回忆,细数。
他的姐姐,陌生的姐姐,给他编造花环,给他唯一拥有的花环的姐姐。
还有,害死她姐姐的贱种,元卿。
贱种,贱种。都是他,都怪他,姐姐保护他死去,他那天却说,他不记得他。
凭什么?凭什么不记得?
他从不敢奢求的东西,做梦都不曾有的付出,到头来,却告诉他,他不记得?
忘恩负义的贱种,他要折磨他,要他痛苦,最后失去一切,比当时的他更痛苦。
他好恨,恨意袭来不久,又会一波接着一波被其它记忆冲刷殆尽,接着努力在那些堆积成山的角落里一遍遍搜寻,一遍遍回想。
越想,越忘。
他要做什么的?他要恨什么的?他又忘了。
顾渐痕茫然的从王座后站起来,看到手中花环时会不解,魔族记忆的脾性催促他毁掉这个不起眼的垃圾。
他照做了,只是刚一用力,他心脏就如被切开,全身痉挛惨叫倒在了地面。
他又想起来了,这是姐姐给他的东西,和他性命绑定在一起的东西。
那只角落里的百怒妖,那只生下来就被亲生父亲厌弃取名为死种的百怒妖,那只躲在阴暗角落里只能靠偷窃度日生存的百怒妖,一无所有的百怒妖。
终于,有了自己的,专门为自己做的东西。
他抓紧了这个东西,这个丑陋粗糙的花环,他唯一的生路。
顾渐痕在吞噬第一只魔族时,次日醒来,他发现花环上的枯黄叶子少了一片,从十九片变成了十八片,他害怕,他惶恐,这是他唯一的东西了。
顾渐痕从此生有能力的第一件事,不是报仇雪恨,而是强行把自己的命,和一个死物强行绑定在一起。
这是他仅剩的,关于那个姐姐的东西。
他不知道姐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她给他的留下的,永远只有微不可见的善意,一道模糊的剪影。
人这一生,追求的都只是一道关于过去的剪影。但仅仅凭借这一道剪影,他又能坚持走下去多久?
时间和那些记忆的挤压,一遍遍的压缩他自己,冲淡念与恨。他忘记的越来越快,那些记忆越来越模糊。
不,他不要忘记,死也不要。
姐姐……
我已经不是那个废物了,我现在有很多,金钱,权利,领土,不止你给我的花环。
可我只想要你。
他闭眼,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丝她的芬芳,那个脏臭牛棚从未有过的香气。
他好像,在另一个人身上,闻到过同样的香气。
……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