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坊,关家小院。
关容易右脸又红又肿,正在捡拾满地的狼藉。
关牧洲最喜爱的紫砂壶化为了碎片,散落在青砖地面上的每一片碎片都附着了一层均匀的了茶垢。
关牧洲戴了十六年的墨镜断成了两截,被随意扔在了院子的角落里,那里日常摆放着一只垃圾桶。
小院周围和不远处的几棵香樟和槐树再也发不出蝉鸣,崇德坊的几个小娃娃见到树下满地的夏蝉尸体,像是发现了宝藏,激动得哇哇大叫并呼朋引伴。
而以上一切都是关牧洲的杰作。
他在得知自己女儿唯一的血脉还存活于世的消息之后,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夏蝉遭了殃。
随后,老头子便开始发起疯来,他先是掰断了自从女儿去世之后就一直戴着的墨镜,接着砸碎了用了十六年的紫砂壶,最后又欺身而上,赏了关容易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
关牧洲没有道明缘由。
关容易却是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他对其中地缘由心知肚明。
如果说在此之前,父子关系极度紧张,是因为关牧洲埋怨关容易空有丁级实力却不给关容音报仇。
而刚才那一巴掌,纯粹是因为关容易在事发一天之后才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关牧洲。
老头在扇完一巴掌之后,冷冰冰地丢下了一句话。
“老子知道你不敢去见你外甥,老子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敢。在你擦干屁股之前,你干脆就别去见了,省得让你外甥为难!”
关容易捡完最后一片紫砂壶碎片,连带着墨镜一同丢进了垃圾桶里。他站在葡萄藤架下,看向堂屋之内,却终究没有勇气进门,面对老头子正在面对的。
屋内,关牧洲先后点起了两炷香,分别插进了两只香炉内。
两只香炉后,挂着两张遗照,遗照上的两人长得颇为相似,年长的是关牧洲的妻子白虞澜,年轻的是关牧洲的女儿关容音。
关牧洲扶着桌案低着头,他有满心的话想要说给自己的妻女听,他想将找到外孙的好消息告知妻女,然而所有的倾诉轮到嘴边尽数化为了两行老泪。
屋外,关容易清晰听到了屋内老头子隐忍的啜泣,一股愤怒掺杂着悲哀的复杂情绪变为野草、变为刺藤,瞬间长满了他的五脏六腑,刺得他心在滴血。
他的双目赤红,体内抑郁的能量到处游走,想要寻找突破口,可是每当经过七窍之时,一股违和的能量都会骤然浮现,将暴躁的能量牢牢封锁在关容易的身体之内。
小院之外,原本欣喜若狂的娃娃们忽然惊哭起来,因为在他们的视角之中,树上正在下蝉雨,且还在不停向更远处延伸。
敏锐的麻雀惊得展翅高飞,向更远处逃离。看门狗从午睡里惊起,不着方向地乱吠起来……
仅仅是呼吸之间,崇德坊便呈现出鸡飞狗跳的乱象。
关牧洲出来时,背上了一个军用行囊,上面印着“南军都督府纪念”七个字。
他对着关容易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便要离开。
“你以为我不想报仇吗?”
关容易沙哑的声音并没有让关牧洲停止步伐。
此刻,关牧洲并不想听关容易废话,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见到自家外孙,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门前,刚抬手搭在门栓上,身后又传来关容易的声音。
“老头子,你口中不务正业、到处惹祸的我,自姐姐去世之后所干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我听从你的安排,参加南军都督府的人体实验是为了报仇。我支持创建金刚崇也是为了培植力量去报仇。我不断搞事情,就是为了能够转换门庭,摆脱南军的禁锢去报仇……
可是,老头子,你回头看看我真实的模样吧!
人不人,鬼不鬼,无法离开长安城半步!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还是个普通人。这样的话,我就有机会离开长安城,我可是用枪,我可以用脑子,我可以赚更多的钱买凶,我甚至可以同归于尽。
可是……
老头子,我当初真的,真的,不该听你的,让我成为笼中鸟!”
关牧洲双目圆睁,握着门栓的手剧烈颤抖着。
这是今日得知外孙还活着这个消息之后,另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他参与了所有,却唯独不知道关容易身上的禁锢。
他更不敢回头,哪怕再看关容易一眼。
“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良久,关牧洲问。
“告诉你?然后呢?你希望全无,然后去死吗?”
关容易的声音已经变形,带着无尽的心酸和愤怒。
翠绿的葡萄藤开始快速枯萎,砖头缝生出的矮草同样如此,并飞速延伸至关牧洲脚下。
感受到了这股浓郁的死气,关牧洲顿时升起满心的悔恨和自责,枯瘦的手死死握住门栓,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容易,这些年是爹对不住你,为了报你姐姐的仇,难为你了!爹不祈求你原谅,爹没脸面对你,也没脸见容音的孩子!”
关牧洲艰难地说完一番肺腑之言,便快速打开了门,闪身离开了关家小院。
院中,完全枯萎的葡萄藤架之下,一团灰雾裹挟着枯骨蓦地呆立住了。
灰雾近乎挤满了葡萄藤架之下的空间,被灰雾浸染的叶子已然枯萎垂落。
忽地,灰雾激烈流动起来,快速回归附着之物,眨眼间显露出出一副白骨,骨头表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刀痕,犹如刀劈斧凿。
只有一颗被金色太岁半覆盖的粉红心脏在有力跳动着。
肉眼可见的恐怖能量如同金色液体在心脏表面游走,却又只局限于心脏。
骨头架子张大了嘴巴,空荡荡的眼眶木讷地注视着院门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心脏跳的速度愈发急促,那头骨之中的脑子似乎才反应过来,理智回归,金色的能量液向骨架全身涌动,显露血管的形状,随即肉芽疯狂地从白骨内生出,并分化为人体的各个组织和器官,又化生出皮肤、毛发和五官等组织。
很快,院中便出现一个完整的显得更加年轻俊美的关容易。
来不及多想,关容易回屋快速套了一件衣服,便追了出去。
老头子极有可能去找南军都督府算账去了。
院门再度关闭。
院内,先是矮草,再是葡萄藤蔓,完全枯死的纤维组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转,并恢复如初,并更加翠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