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夜真安静啊,她听得到蛇爬过枯草的沙沙声,听得到从横梁上摔下来的闷响,能感受到它们经过自己时那种冰凉,唯独听不见蛇的叫声。
门外不止一个人在等着她尖叫,甚至能猜到他们满面红光胜券在握。
可他们失望了啊,她一声没吭,一直坚持到日头高悬。就那么瞪着一双无悲无喜的眼,伺机而动。
孟长义凝神听着,一个字都不肯错过。
深入骨髓的恨,刻入脏腑的惧,由她口中说出来时,反而平静得像是一个虚幻故事。
“……逃出去以后,我能变卖的东西不多,但足够做盘缠让我找到姐姐家。
路上遇过人牙子,碰见过地痞无赖。
寄人篱下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过,一句话拐十八个弯。我可以讨巧卖乖,也能忍受冷嘲热讽,但姐姐不可以。
嗐!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你想说,我就会认真听。”
得益于有个好记性,他把絮儿说的每一处细节都牢牢记着,她提到过的人更是一个没错过。
孟长义将那条死蛇扔远,心里对这种东西也存了戾气。
絮儿没拦住,也没料到他拿着一路还会扔啊。
“哎?别扔啊,小枣想吃蛇羹好久了。”
孟长义随着她停在原地,挠挠头道:
“那怎么办?我捡回来?”
絮儿拧着眉头道:
“你力气那么大,不会摔烂了吧?还能不能吃啊?”
孟长义甩袖去捡,嘴里含糊不清道:
“管它整的烂的,你又不吃。”
絮儿没听清他后半句,只心里想着,小枣这样算不算吃独食啊?
等俩人回到村口,小枣像一只发疯的羊,冲过来顶着孟长义。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屁孩。
“姓孟的,你敢吓唬絮儿,真不是个男人。
有什么你冲我来。”
孟长义边闪躲边道:
“哪个混蛋舌头这么长!我说你能不能先站那,摔了别怪我。”
小枣气哼哼都:
“当初絮儿就不该心疼你,村里就你一个不吃香椿的,她到处挖野菜给你开小灶。
就算她因为什么惹来你,也不该这么报复她吧?!”
小强和宝乐心里是害怕孟长义的,不过还是用尽力气一下又一下推搡着。
孟长义急道:
“絮儿,你管不管?”
大的小的一团乱,絮儿先拦腰抱着小枣远离几步,两个弟弟见势头如此,自然乖乖回到身侧。
小枣垂着两条细黑胳膊呆愣愣看她,絮儿在她耳边小声道:
“我没事,但是给你要到了蛇肉,今晚你吃独食。”
黑丫头小脸惊喜,声音中透着雀跃。
“真的啊?絮儿你真好。”
丁小强揪着絮儿的衣角急急道:
“你俩说啥呢?我也要!”
宝乐不甘落后,也随之争抢。
那个被围追的人就这么换成絮儿,孟长义转身欲走,絮儿推了推小枣道:
“快把你的‘独食’扣下,一会儿被人看见我可保不住。”
小枣和两个弟弟屁颠屁颠喜滋滋去接,孟长义欲言又止,絮儿没给他机会。
村子里敢吃蛇的人多的是,翻来覆去野菜萝卜,早有人口中泛苦脸绿肠青。
尤其是壮劳力,主粮不够吃,油水也少,多数时候都要想办法吃点野食。
村里有一点很好,但凡东西带回来够大家分口汤的,一般不会有人藏私。
至于这长虫么……絮儿以为只有一条。
她受惊吓讨要点补偿,转送给小姐妹怎么了?
村子里几乎是人挨人,想要多吃棵草随便你,但是多一口肉?哼哼,见者有份毫不夸张。
最后小枣也不过是咂摸咂摸味儿。
张大嘴没捞到宰羊的活计有点可惜,一双虎目盯着野羊的黄眼珠子琢磨,絮儿能不能让这玩意儿听话干活?
累死在地里不好放血啊,啧~烤得焦香或是做成羊肉汤饼都好吃……
两只野羊吓得不敢吃草,在马厩里踩来踩去。
望“羊”兴叹的可不止一个张大嘴,马厩前前后后来了不下五批人,全是问什么时候杀掉喝汤的。
张大嘴抱着胳膊站在那,心里怀疑絮儿这办法算不算白日做梦。顺便帮大侄女看着那帮饿狼似的贪吃鬼,别一错眼再把羊羔子给宰了。
絮儿怕蛇的事传遍全村,甚至还有庆七他们几次警告。
角落中的细细心里不快,同样的年纪,一样的怕蛇。她能得到那么多关怀,自己除了哥哥,可能无人在意。
山中无鸡鸣,初夏的清晨,漫天都是小积云。
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挑粪,一条长龙蜿蜒登山。晨晖穿过林间缝隙,平等闪耀着每一个勤劳之人。
倘若身处太平之局,肥地、整地几乎是庄稼人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事。在耕种的粮食作物中,谷子占地最广,收获日期最近,追肥刻不容缓。
粪箕吱吱呀呀,扁担两端有规律地颤动。顾不上两侧肩膀的肿胀麻痛,也来不及收拾粪肥画出的两条路缘。闷雷催促人们咬牙往返于村子和荒地,天降之雨最适合庄稼生长,怎么都要好过挑水浇地。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每一片叶子倔强昂扬,风雨留下痕迹,却未能让其屈服。
众人冒雨归家,身子弱一些的也不过是多喝一碗热水。
风调雨顺的开端,让闲在家的人们喜笑颜开。省去一场浇地之苦,他们可以多收拾三分荒草。
马厩里的两只野羊闹脾气不肯吃东西,尤其是那只五六个月大的公羊,顶着一对巴掌长的羊角没一刻安宁时候。
细细和小枣喂不进去东西,急得没办法只能将絮儿叫过来。
“瞧瞧瞧……那个不听话的还想啃柱子呢。”
小枣用一根树枝抽打小公羊,企图让它老实哪怕一会儿。
细细愁眉苦脸,感觉连她的酒窝都浅了好些。
“我和小枣尽力了,它们就是不吃,怎么办啊絮儿?该不会要饿死吧?”
三人头顶树枝和树叶编的帽子暂时遮雨,说话功夫,脚踝往下已经溅了不少泥汤。
钱有从茅房出来,一眼就看到那个纤瘦的背影。一双腿不听使唤,走到马厩时额角已经开始淌雨水。
“你们三个怎么不进去躲雨?”
呃……这个么……忘记了。
四个人和两只羊挤在马厩里僵持,一直到张大嘴踏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