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堰湾村民“暴动”之事不胫而走。首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与之相去不远的周毋庸。消息来源是石三将这次行动总结了，向几个首脑驻地及各州县发送。随后得到消息的自然是子悠与惠泽，他的爪牙如今遍布察燕各地，自然很快就全知道了。子悠与惠泽说起时，愤愤地道：“这些刁民，怎敢这般胆大包天，竟发起暴动。”
惠泽笑了笑道：“你道他们是寻常百姓吗？”
子悠不解地问道：“此话怎讲？”
惠泽道：“寻常百姓尽是些手无寸铁的庄稼人，如何能有手段杀得了我们两个弟子？现场见证的有许多，捉一个来，一问便知。”
子悠道：“师兄觉得他们是些什么人？”
惠泽道：“当今之察燕还有什么人敢与我们作对？无外呼白崇一的白元与石三的新党！白崇一屡屡受挫，如今更是元气大伤，哪里还有心思做这样的事？何况我们于各地严防死守，察燕之民也尽在掌握之中，连一只飞鸟都休想逃过去，如何会出现上百个暴徒呢？”
子悠点点头道：“这么说来，必是新党！”
惠泽道：“你去大堰湾查个清楚，必要时用些手段，将他们逼出来。”惠泽望向门外，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恶狠狠地道：“新党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谋福，我偏要让他名誉扫地！”
子悠心领神会，辞别了惠泽，率众人往大堰湾去了。
周毋庸收到石三的消息后，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没想到这么快就动了手，万一黑刹识破了他们的招式，会不会……转念想到，以石三的智慧与品行绝不至于做有伤国体、有损百姓利益的事。或许是自己太过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了。又想到与石三的约定，便犹豫着要不要也效仿大堰湾，来一次潼关之乱。这般犹豫了四五天，便有三面人向他禀报说黑刹的子悠行者带了许多弟子到大堰湾去了。
其实，子悠所带弟子并不在多数，但相较于经过几轮摧残的大堰湾来说，四五百人已经算是人多势众了。子悠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才选择轻车简从，而非劳师动众。待他快到大堰湾县城时，便远远地看见一幢幢高屋大阙兀然矗立，气势竟超过了自己的宫宇。于是，冷哼一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二人也着实是目光短浅的蠢货，竟敢有‘僭越’之行！”
说着，便落在半成的县衙前面，见门梁上一块牌匾未来得及着色，上刻着“南桑府衙”。子悠又不禁哑然失笑，这两个人也果真是一片冰心、思乡心切，竟将上桑的南桑县搬到了大亚湾。若是这般平移，恐怕整个上桑国，加上县、镇、村的所有名字也不够察燕所用。这般想着，便迈步进了建了一半的县衙，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感叹着这二人的“大手笔”，竟能在这短短的数月之内，调集如此多的劳力，建起这样雄伟的宫殿来。光是这些粗壮的横梁，就几乎能让上桑倾尽所有。上桑多以隽秀小格为主，莫说是县衙，即便是他们所居之白朗殿，用料也不似这般阔绰。正看的出神，身边的弟子凑近了道：“行者，这县衙乃是箭毒木垒成的，虽经过濯洗，却还是偶有汁液滴落，是有剧毒的。”子悠低头看了看，见地上果然铺满了许多白色浆点，便出了大殿，转向大帐行去。几个得力的弟子跟到帐中，听他吩咐道：“你们几个各带些人，到附近几个镇村去搜捕嫌犯，再招募些乡勇，特别是昔日供职于县衙之人。”
几个弟子各带了几个忍者，手中扛着大刀长矛，往各村寨中大摇大摆地杀过去，随手拖过一个路边打盹的老者，瞪圆了眼睛喝问道：“老头，你可知道那日在县城行凶者是谁吗？”那老者一阵恍惚，见他们手中寒气逼人的大刀利剑，更加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两个字：“不知！”知字未落，拖住他的黑刹忍者便抡起大刀，将他的脑袋搬了家。有儿童妇孺远远地看见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反应快的便飞也似的逃命去了，被吓蒙了的，便瘫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子悠闪身来到一个孩子面前，俯身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面带微笑地说道：“小鬼，过来！”说着，将手伸向怀中，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来。那孩子哪里见过这些稀奇玩意，一时便忘却了恐惧，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子悠手中的几块糖果，可本能又叫他警惕眼前这些人，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便不时向远处尸首分离的老人身上看去。子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哄道：“那老头忒不老实，竟敢哄骗我，乃是劣等民，因此才杀了他。我看你眉目清秀，必是个老实人。我且问你几个问题，只要说的对了，不仅不罚，还要将这些糖果赏赐给你，怎么样？”那孩子半是心痒，半是惊吓，便茫然地点了点头。子悠笑着问道：“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你可有听见了什么动静吗？村子里有生人来过吗？他们的家住在哪里？”
那孩子只看了子悠的眼睛一眼，便像触了闪电一样，赶忙躲闪开，轻轻点点头道：“那日我父亲也从县衙回来了，他惊慌失措地同母亲说是捡回了一条小命，从此后再不干那勾当了！”
子悠双眉不自觉地向上挑了挑，脸上的笑容更甚，将糖果倒了一半在孩子手上，说道：“带我去你家，剩下的这些糖果便都是你的。”那孩子毕竟年幼，只看见了这糖果的色彩艳丽、味道甜美，却不知道这色彩是用什么染成的，更不知道这甜味是为掩盖难以承受的苦味而生的。他甚至有些欢快地带着子悠等人向自家院落跑去。进门之前高声喊道：“父亲，有人找你！”听见里面回应，才转身眼巴巴看着子悠，期待着他的“赏赐”。子悠俯身摸了摸他圆圆的脑瓜，将剩下的一半糖果交到他手上，在身上拍了拍，说道：“玩去吧，我与你父亲要说些大人话。”那小小人儿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心中自是十分满足，将方才砍头杀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在他心中，子悠简直是世间最大的善人。莫要小看这几块糖果，在孩子们眼中，它甚至堪比父辈挂在嘴边上的“富贵名利”。于是，当他得到了眼见的所有糖果之后，便达成了全部梦想，及至多年以后，与人说起时，他都可以昂起脑袋骄傲地说道：“这些糖果，早在六岁时便都尝过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他欢快地跑开了，急于去找到可以分享或是炫耀的对象。
子悠望着那孩子欢脱的背影，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喃喃道：“怪不得那么多人甘愿破了修为也要娶妻生子，孩子果然是世间最招人怜爱的精灵。”此时，一声粗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问道：“是谁在找我！”抬眼看见子悠等人，便立刻停住了脚步，瞪大眼睛，本能地想要逃跑。子悠略施小计，便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闪身上前问道：“你跑什么？”
那人挣扎着说道：“请爷爷饶命，他、他们说要是再跟着爷爷助、助阵，便不轻饶了我！”
子悠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汉子带着哭腔，想起那晚的恐怖景象来，哽咽着道：“是，是些怪物，长着三个脸面的怪物，张大了口要吃人。我等卑鄙贱民，不敢相抗！”
子悠笑了笑，口中喃喃自语道：“又被二哥说中了，正是党匪所为。”又转向那汉子道：“不需怕他，我来替你出这口恶气！不过，眼下我正缺人手，你去将旧日伙伴叫回来，随我去找他们算账。”
汉子闻言，有些犯难，支支吾吾开不了口。子悠见状，招了招手，身后一名忍者迈步上前，正要动手，子悠却制止道：“哪个叫你杀他？是要你给他些好处，解除他的后顾之忧。”那忍者便向怀中掏出些金银来交给汉子，在他呆愣惊疑的目光中，撤回了子悠身后。
子悠笑道：“这些钱足够你养活一家子了，还不愿意替我卖命吗？”那汉子忙不迭地点头道：“愿意，愿意！”说完，便撒腿跑了出去。身后那弟子上前劝道：“我们这么多弟子，哪里用得着这些废物？”
子悠道：“这一招有颇多巧思，最重要的有两个。首先，察燕之人口数以万万计，凭我们这些人，怎么管得了呢？须靠他们自治才行。其次，他们自己人动手与我们动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我们做的多了，容易授人以柄，日后无论是汉美还是霍卢，但凡有一个替白元或是新党出头的，便要将这些账目算在我们头上。懂了吗？”
那弟子由衷地夸赞道：“师父果然是高瞻远瞩，令弟子佩服！”
子悠道：“这些见识都是二行者教给我的，他才真正算得上高瞻远瞩。”两人正说着，便听见门外呼啦啦围拢起许多人。子悠转身道：“他们来了！”出门见足有一二百人，皆身着黑衣，与忍者装束相近。那汉子跑上前，弓腰搭背向子悠禀报道：“人都叫来了，只是有三十六人怕被那些人报负，死活不肯归队，我急着回来复命，便暂时舍弃了他们，待日后再细细地劝说，定能说动了。”
子悠笑道：“这些人糊涂啊！以为不出面便能全身而退、洗脱干净吗？哪一个身上没背着几条人命？即便党匪饶了他，那些仇家呢？早晚要将他们戕害了。加入黑刹，并不是替我们效力，而是保护你们自己。只有在黑刹，借着忍者的光环，才能邪祟勿近，保一家老小无虞。”
汉子将身子弓得更低了些，像是店门外恭迎客人的门童，笑呵呵地应道：“说的是，说的是！从今后，我等随忍者大人调遣，再不敢萌生二心。”
子悠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既然如此，尔等快快去将那些人找出来，交给我发落。”
汉子闻言有些犯难，说道：“那些人好生厉害，小的完全不是对手。再者，他曾夸下海口，说我等若是再‘助纣为虐’就要取了小的性命，如今再大张旗鼓地去搜寻，岂不等同于送死吗？”
子悠道：“谁要你大张旗鼓？你不说，他怎知你又弃暗投明？暗中查探，寻到了告诉我便可。”众人犹豫了片刻，便纷纷调转方向，去搜捕石三去了。
子悠又将身后的弟子叫过来，吩咐道：“尔等兵分两路，一路去将那些不敢归队的抓来见我，一路跟在他们身后，一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来向我禀报。”
看着弟子奔忙的身影，子悠心里说不出的自豪。他天生喜欢这种忙乱，哪怕是吃饭，都要众人抢着才香甜，更别说察燕这样的国家了，越是有人抢、越是争得你死我活，越是珍贵、越是觉得有意思。正出神时，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问他道：“我还知道一件事，告诉你了，还会有糖果吗？”
子悠眉毛轻轻一挑，俯身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事，若是说到我心坎里，莫说是糖果，就是金银珠宝也是要多少给多少。”
孩子自认为与子悠渐渐厮混熟了，对眼前这个满脸堆笑的黑衣男人多少有了些好感。他虽杀了人，但或许他只杀老人不杀孩子呢？再或许，他只杀不听话的不杀听话的呢？况且他并未对自己表露凶相，还给了自己那么多糖果，让他在伙伴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足见其人不坏，还很善良。于是，他在伙伴面前，将子悠的好话说尽了，将他塑造成一个仗义疏财、尊老爱幼的模范。然而，有个半大的孩子死活不信，要与他计较个长短，争辩道：“那些黑衣人乃是黑刹忍者，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坝上村几百口男丁就是死在他们手中，我有个伙伴叫水生，曾亲口告诉我，他险些惨遭毒手。前几日那事，他也在，是他拜了个新党的师父，一窝将他们端了。”
那孩子仰着头高声狡辩道：“你空口白牙，扯谎！我见到的那人好的很，这些糖果就是他给我的。”
半大孩子也气不过辩道：“我说的也都是实情。水生如今就在村北湖心岛上，你自去问便是了。”
于是，那孩子便气冲冲地跑到子悠身边，将辩论的内容一五一十转告给了子悠，企图叫他去验证，帮自己主持个公道。
公道，子悠是主持不了的，他心里自来便只有利益而不识得什么是公道。眼前这孩子屡立大功，自然是要奖赏的，从怀中摸出两块硕大的金锭递上去，却见那孩子面露不悦，摆手道：“我不要这什子！”
子悠哈哈一笑，忙将金子收起来，复向怀中掏出些糖果来交到他手上，那孩子这才兴高采烈道了谢，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