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当掉娘亲手里最后的首饰,请了大夫救治母亲和妹妹,还了林掌柜的银子。
等母亲和妹妹伤势好了以后,他打算带着她们去广临府府衙告状。
但是林掌柜听说后,极力阻止,说他这次莽撞不说,也让陈家有了防备。
是呀,现在想来当时他的确莽撞了。
也是他无知的莽撞,让母亲和妹妹受了那么大屈辱。
后来,他们从林掌柜那里听说,永昌县县令的第八房小妾是陈平的亲妹子,这样一来,他们注定败诉。
当他说出去府城告状,府城不行就去州府,州府不行就去京城。
但是客栈的掌柜劝他不要以卵击石,现在要积攒更多证据。
当年是他不听劝呀,执意要去府城,林掌柜见他这么坚持,也没有再相劝。
奈何,等他们到了广临府,见到姚知府。
得到的结果就一个,他们手里的证据太少。
证据太少……呵呵……
听了知府的话,他握着汗湿的袖角,喉间泛起铁锈味,全部咽下去。
春阳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在姚知府的官服补子上,獬豸纹在金线刺绣下泛着冷光,倒比眼前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更显威严。
\"大人这话...可是要学生吞了这冤屈?\"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
难道要状告无门吗?
姚知府端起茶盏轻抿,盖碗磕在瓷托上的脆响惊得他浑身一颤。
那句:“年轻人,莫要不识时务。”
呵呵……
不识时务吗?
盯着他官袍上的獬豸仿佛活了过来,犄角抵着他的脊梁。
最后,姚知府还告诉他,要是他执意还要去上告,怕是到了最后。
他的秀才功名也会被剥夺不说,母亲和妹妹也会跟着他被流放那苦寒之地。
好残忍!
他仰头吞下满腔悲愤,看着墙上挂着的“明镜高悬”的匾额,刺痛了他的双眼。
最终他将攥出血的拳头塞进袖中,转身离开。
……
想到他再次见到姚知府的时候,是在灵安县县衙。
他再次见到自己,与初见他时,却是两张不同的嘴脸。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姚知府,是陆云卿的师兄。
姚知府之所以帮他,也是看在东方瑾面上,因为他们姚家想要东方瑾手里的制茶技术。
他带来的消息,永昌县县令陈光宗,贪腐枉法、草菅人命。
不仅炮制冤案、强占民田,更对百姓百般欺凌。
待其罪行证据确凿,朝廷震怒,判其九族连坐,抄没家产,并流放宁古塔。
陈平一家上下皆受牵连,家产也充公,包括洪河镇陈家村多数村民亦在流放之列。
好在陈平并没有提到他们三口,不然他们也会收到牵连。
姚知府说了,君家的家产怕是要不回来了,因为没有证据。
如果他们现在提起,君家的家产不仅要不回来,他和母亲妹妹也会跟着流放。
既然陈平没有提起,他们的户籍也落在灵雾村,就不要再提起。
那个时候他听了那些话,心里对那个“父亲”也没有那么多恨了。
这样也好,他们以后过得也越来越好。
……
母亲得知此事后,劝告他,他们不告了,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活着才是王道。
是呀,活着才是王道。
纵心有不甘,他仍携母亲与幼妹黯然辞别广临府。
偏生祸不单行,行未远便遭宵小窃尽盘缠。
恍惚间错行至灵安县,竟与老家广陵府背道而驰。
囊中空空,再遇不着林掌柜般的善人,唯有沿街乞食度生。
眼见寒冬将至,三年颠沛已让他尝尽世态炎凉。
待寻得方向折返广陵府,却误至灵雾山脚下。
望山势巍峨横绝,他心下凄凉如坠冰窟——前无去路,又一次迷失荒野。
世人皆言\"车到山前必有路\",此刻他们却似走到了穷途末路,绝望在心底疯长。
然瞥见母亲强撑的病容、妹妹混沌的眼神,他又硬生生咽下酸涩。
目光落向山脚那座孤宅,雕梁画栋间尽显贵气,他暗忖或许能凭秀才功名谋份生计。
岂料连日叩门皆无人应答,饥肠辘辘之下。
只得冒险往周边玉米地寻些吃食,终因体力不支晕厥在田垄间。
再睁眼时,只见一家四口立于眼前。
那男子身形魁梧如铁塔,两道狰狞伤疤斜贯左颊。
一步一动间靴底碾石有声,衣袂带起的风声里似藏千军万马。
偏那气质诡谲难辨,既像占山为王的匪首,又似征战沙场的悍将。
其旁女子垂首时,鸦青色睫毛在雪肤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凤眼微挑,瞳仁似浸在晨露中的黑曜石,流转着潋滟波光;
眉如远山含黛,不着铅华却自有风流;
鬓边银蝶步摇轻颤,衬得肌肤胜雪,唇若初绽海棠,梨涡浅漾似盛春酒。
真个是“睫影翩跹落雪腮,星眸斜挑滟光来”,端的是步步生莲,风华绝代。
牛车上坐着的一双小儿女也在懵懂的看着他。
他望着这奇异组合的一家子,心底竟生不出半分防备。
虽素昧平生,却鬼使神差般将一路颠沛、满腹辛酸,全都倾吐而出。
回想那段记忆,自己当真是傻得可以。
犹记东方瑾笑眼微弯,轻飘飘吐出\"你是敌国奸细\"时。
他惊得手足无措的模样——那时哪里知道,这看似玩笑的试探背后,藏着怎样的雷霆手段。
他并非有意博人怜悯,只是望着那对孩童茫然的攥着衣角怯生生模样。
望着顾城霖垂眸的冷硬轮廓,心底忽然漫过潮水般的信任。
直觉告诉他,这家人会是他们三口救命的“浮木”。
事实果然如此。
顾城霖亲自带着他去了灵安县县衙,县令大人亲手将他们三人口簿册递到他手中时。
纸页上\"灵雾村\"的朱印还带着墨香。
他这才知道,那位总在灶间挥勺的女子,竟能让灵安县令对她执礼甚恭。
更叫人惊诧的是,那对软糯的两个孩子,并非她亲生。
竟然是顾城霖前妻早逝,而她不过是被养父母送来\"替嫁\"的孤女。
可看她给女孩扎辫子时的耐心,给男孩补课时的专注,任谁都瞧不出半分隔阂。
日子久了,这家人愈发显得奇诡。
总有人乘着带帷幔的马车深夜叩门,檐角阴影里时常闪过执刀的暗卫。
最叫他不解的是,那位满脸伤疤的铁血汉子,竟对东方瑾言听计从。
有次他撞见顾城霖替她摘去发间草屑,那粗粝手掌掠过青丝时的轻柔,竟比春日柳絮还要温软。
在见证了东方瑾的博学多识后, 对比之下,自己这个秀才倒像个酸腐书生,目光短浅了。
母亲开始在顾宅后院种些花草,脸上笑意不减而增,那笑容也带着一些真诚。
妹妹抱着东方瑾送的绣绷和设计服装的书籍,眼睛里也重新有了光。
他曾在深夜听见妹妹在西厢房轻笑,那是自广临府变故后,头一回听见她的笑声。
东方瑾说要让妹妹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他险些落下泪来——这样的恩情,叫他如何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