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其实是个很好的“姐妹”。
沈眉庄最初是冲着对方缜密的心思、豁得出去的决心而来,回顾上一世的剧情,安陵容实在让人无法忽视:出身低微,却能无子封嫔封妃;心思敏感,却能为了展现自己的用处大胆行事;胆小甚微,却敢在最后剖开内心质问帝王。
她自以为想要掌控十六岁的安陵容绝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上一世的安陵容最初所求的只是甄嬛的几分重视——甚至都不是与沈眉庄比,若甄嬛待她比待淳儿、浣碧好些,她都不一定会背叛。
一个十六岁的、心思敏感的小姑娘,想要照顾到她的情绪、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尊重的,再简单不过了。
入宫的第一个除夕,沈眉庄邀了安陵容,请她一同去常熙堂用些膳食。夜色渐浓,外头也下起了雪,沈眉庄朝窗外看了看,再想想延禧宫离咸福宫有多远,忍不住道:“陵容,今晚一块守岁吧,外边雪下的这么大,延禧宫离得又不近,就在我这住一晚,明儿再回去。”
安陵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姐姐这话当真?陵容可会扰了姐姐?”
沈眉庄被她眼里的光亮一刺,心中忽然有些慌乱,她避开安陵容的视线,笑着将话接了过来,又赶紧打岔叫采月进来收拾床铺,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沈眉庄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安陵容是个鲜活的、独立的人,而她活了两世,在今日才注意到这一点。
晚上大家围在一起守岁,都是小姑娘,凑在一起话也多,每个人都很开心,沈眉庄又给大家都发了红封,安陵容拿到红封又是一阵感动,甚至连毒誓都张口就来,说完了还一个劲地冲着沈眉庄傻笑。
沈眉庄无奈地叹了口气,想骂安陵容幼稚,转念一想,安陵容如今还是个小妹妹呢,可不就是幼稚吗?
常熙堂毕竟是咸福宫的偏殿,虽然不止一间屋子,但都没打扫出来,沈眉庄便叫采月多拿了两床被褥,叫安陵容跟自己睡一块。
熄了灯,两人并肩躺着,沈眉庄已经很困了,头一挨到枕头便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感受到安陵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轻声道:“姐姐,谢谢你,陵容今日说的都是真的,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陵容一定为姐姐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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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安陵容相处时间多了后,沈眉庄越来越发现她就是个渴望尊重的小女孩,有时沈眉庄都会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到底她是存着利用,对上安陵容那颗赤忱又滚烫的真心,总是会有些惭愧的。
进慎刑司那一次,沈眉庄是真的没想到会在慎刑司外见到安陵容。
景仁宫离慎刑司不算近,安陵容只是常在,是没有坐轿辇的资格的,那必然是一得知消息就忙着赶过来了。
沈眉庄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带人回常熙堂,待她沐浴更衣出来时,甄嬛也到了。
采月先看见的甄嬛,主仆二人还没走出屏风,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沈眉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紧跟着便看到了与安陵容相对而坐的甄嬛。
沈眉庄恍然想起,昨夜淳常在因为害怕一直缩在后头,余莺儿没有注意到她,她与甄嬛已经有了来往,想必也跟上一世一样,在事发当晚便将情况告知了甄嬛,而不需到景仁宫请安的甄嬛,比安陵容来的还要晚一些。
其实也不能全怪甄嬛,她如今装病避宠,虽然日常走动是无妨的,但也不好在请安的时辰外出,但有些事情一旦有了对比,旁人很难想到她的苦衷,只会觉得她不上心。
采月,便是那个旁人,她险些收不住脸上的不忿,是沈眉庄停下脚步,满脸严肃地盯着她,她才连忙请了罪,调整好状态。
“眉姐姐!”甄嬛一看到沈眉庄便迎了上来,“昨夜淳儿同我说姐姐被关进了慎刑司,我都快急死了,姐姐可有事?”
她的担心都是真真切切的,但眼中也流露出了一丝尴尬和不安,沈眉庄不想在此事上多纠结,与她照常说了几句话,便叫人传膳了。
三个人的友情必然是拥挤的,沈眉庄已经决意要与她疏远,又选定了安陵容这个盟友,上一世安陵容的不安,只怕甄嬛也会感受到的吧。
慎刑司一事后,甄嬛来常熙堂的次数更少了些,她从前就不大来,如今更是一个月只会来一两次,三月里更是彻底不来了。
这倒也不奇怪,算算时间,这个月正是甄嬛与皇上杏花天影的初遇。
沈眉庄是不管这些,她的癸水迟了许久没来,采云也说八成是喜脉,甄嬛如上一世一般承宠,才好叫人顾不上常熙堂呢。
安陵容倒是挺受皇上宠爱的,不过皇上不召见她的时候,她还是喜欢来常熙堂坐着,沈眉庄那本《剑侠传》还没看完,倒是被安陵容接过去看了,有时看到情急处,还会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每次都把沈眉庄逗得一边笑一边提醒她:
“你是可以吸气的,做什么憋着自己?”
安陵容脸一红,抬头冲她一笑,又忙不迭继续看下去,沈眉庄无奈地摇了摇头,叫采月给她续上一杯六安瓜片,她看书一入神就忘记喝水,等会看完那一段,又该口渴了。
两人经常一待便是一下午,安陵容就喜欢腻在沈眉庄身边,沈眉庄也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况且沈眉庄本就不是个喜欢孤独的人,只不过上一世总是甄嬛陪着她,如今换成安陵容了而已。
后来的许多事情都与上一世分毫不差,余氏的死是甄嬛与安陵容的第一个矛盾点,沈眉庄也将此事放在心上,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忽视了安陵容,甄嬛约她什么,她也从不避开安陵容,每次总能收获安陵容十分惊喜的眼神,叫沈眉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在安陵容眼中,沈眉庄与甄嬛有幼时的交情,她不过是后来者,甄嬛在沈眉庄这里应该更重要几分才是,可沈眉庄万事都愿意跟自己说清楚,这如何不叫她惊喜呢?
后来沈眉庄有孕,向皇上提出留在宫里安胎,安陵容也要一同留下时,她是不赞同的。可安陵容直接求了皇上,得到许可后还一直冲她笑。
沈眉庄被她的笑刺了一下,心再度慌乱了,她想过十六岁的安陵容会很好拉拢,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带着算计的平等相待,就能得到安陵容如此滚烫的一颗真心。
后来养胎、被算计、一直到圣驾回銮,沈眉庄临产,安陵容都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光是给孩子做的衣服便有满满一盒,又给沈眉庄做了好几条抹额,若不是沈眉庄说自己没这么多头戴不完,安陵容只怕还要再做许多。
生产那一日,沈眉庄在产房里,安陵容和甄嬛在外头守着。此前沈眉庄与甄嬛因着碧官女子对沈母的态度闹了不愉快,沈眉庄连着给了甄嬛许多日的冷脸,甄嬛又一直没有叫碧答应亲自来道过歉,二人便就此进入了冷战。
如今沈眉庄生产,再有什么不愉快都得先放一放。
甄嬛来到常熙堂时,最先看到的是安陵容。她从前总觉得她与眉姐姐的关系是最要好的,再多一个姐妹也没什么不好,可眼瞧着沈眉庄与安陵容越来越亲近,她总会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其实大家都还是年轻的女孩子,哪里明白那么多大道理?三个人的友情里最容易出现对比,甄嬛每每去常熙堂,安陵容几乎都在,沈眉庄对她们二人其实都差不多,没有什么很明显的亲疏感,但甄嬛心里的不舒服也正是来自于此——安陵容不过是选秀那日才与眉姐姐相识,二人凭什么得到眉姐姐同样的对待?
此次来常熙堂,甄嬛的心里十分复杂,她与眉姐姐从幼年相识后,每年都有书信往来,虽然济州天高地远,二人传的信也不算多,但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友情了,可安陵容横插一脚,分去了沈眉庄的关注,她心中难过的同时,对沈眉庄也是有些怨的。
所以她总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浣碧对安陵容的看不顺眼,在碎玉轩时也总等浣碧抱怨完了才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她不愿承认自己在这段友谊里落了下风、吃了味,只能借着浣碧的嘴发泄一二。
眼下她与安陵容再次同处常熙堂,还都是为了眉姐姐而来,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忍不住想了许多遍眉姐姐对她们二人的态度,以至于在敬嫔提出叫她去吃些东西时,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应下了。
“多谢敬嫔娘娘好意,只是嫔妾现在实在是吃不下,敬嫔娘娘与莞贵人去吃吧,嫔妾再守一会。”
安陵容这话一出,敬嫔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也好,我们先去用些,我再叫小厨房给你做些点心来,莫要叫你眉姐姐担心。”
甄嬛怔怔地看了安陵容一眼,又不能再说自己也要留下,只能跟着敬嫔走了。
有些东西,越在意的人,心里越难受。
上一世的安陵容是这样,这一世的甄嬛,也是。
沈眉庄生产这一日,甄嬛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种危机感,她看着越来越亲密的眉容二人,心里越来越难受,什么小情绪、什么不愉快,她都不想再纠结了,她只想跟眉姐姐重归于好,想继续做从前的好姐妹。
可是,沈眉庄没有说原谅她。
“日后你还是好生约束浣碧吧,她那样的性子,若再不收敛,迟早会闹出祸事。”
甄嬛紧紧盯着她,有些不死心:“姐姐肯原谅我就好......”
沈眉庄像是没有听见,转移了话题:“生个孩子,可真是累人。”
甄嬛觉得鼻子有些酸,可沈眉庄也没有给她留下说其他话的台阶,她只能干笑着宽慰了几句,殿内再度陷入沉默,甄嬛只能一次次地找着话题,二人就这么聊了一会,好似真的回到从前了一般。
生产后,沈眉庄晋了位份,又迁了宫,紧接着便是与富察仪欣结盟、安排永寿宫的人手、借时疫接管宫权、布局反击华妃与皇后......
沈眉庄真的太忙太忙,皇上生性多疑、皇后诡计多端、华妃阴险恶毒,她一丝也不敢松懈,事事都必须做到滴水不漏,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除去对后宫和皇上的谋算,沈眉庄还要抽出时间来做好与后宫嫔妃的社交,安陵容和富察仪欣总借着无聊的由头设宴,实际上却也是在无形中为沈眉庄拉拢人脉;富察仪欣化身八卦小组组长,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与其他人共享秘密、以此拉近关系呢?
沈眉庄甚至忙到想不起甄嬛的存在,只有华妃罚跪甄嬛的那次,她站出来劝甄嬛服软,出发点是为甄嬛平息华妃的怒火,可内心深处,沈眉庄却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件事。
上一世,她入宫第一年,被华妃陷害假孕的那一回,皇上对她的愚蠢失望透顶,她满心还在想着如何为自己辩解,甄嬛却先一步跪下,替她认下了罪责,说她是受人蒙蔽,请皇上从轻处罚。
虽在甄嬛看来是权宜之计,可沈眉庄当时只觉得错愕,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对自己。
“莞嫔并非有意来迟,还请贵妃娘娘看在莞嫔这几日抄写经书的份上,饶恕她吧。”
沈眉庄话音刚落,甄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里满是受伤,沈眉庄收回视线,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上一世的她,曾经还为那一刻对甄嬛的不信任而自责。
可是啊,易地而处,甄嬛与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沈眉庄看着跪在日头下的甄嬛,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对的,上一世的沈眉庄,只会坚定地站在甄嬛身后,哪怕陪着她在大庭广众下罚跪、被太监用拂尘抽打,都不会退缩分毫。
你瞧,易地而处,只有当你不是全心全意将她当做姐妹时,才能不顾她内心的意愿“权衡利弊”,替她做出“更有利”的决定。
假孕时甄嬛替沈眉庄认下罪责是这样;今日沈眉庄替甄嬛认下责罚,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