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在外头陪林氏住了好几日,才依依不舍地暂别母亲,同等候多时的富察仪欣一起回了宫。
到了慈宁宫,安陵容换了一身衣裳,连休整都没来得及,便匆匆去了寿康宫,她跟沈眉庄来往一向是不必通报的,一路走到内殿,沈眉庄正坐在榻上核对上一任慈宁宫太妃们的月例,光透过窗纸,柔柔地洒在她身上,安陵容在帘子前顿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她。
沈眉庄似有所感,抬头看过去,见是安陵容,脸上的表情都温和了起来:“回来啦?江南好不好玩?”
采月端着茶杯走出来:“底下人报说娘娘刚回来便来寿康宫了,奴婢想着娘娘只怕是口渴了,这茶是娘娘最喜欢的六分热,正好能入口呢。”
安陵容原本有千言万语要说,此时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走到榻边坐下,接过采月手里的茶,抿了一口:“还是姐姐最挂念我。”
沈眉庄嗔了她一眼:“油嘴滑舌,知道我最挂念你,还忍心把我丢在宫里,自己跑出去玩了。”
安陵容趴在桌上,看着沈眉庄的眼睛:“是吗?姐姐只怕是口是心非呢,我若不出去玩一趟,哪里知道姐姐给我准备了这样好的惊喜?”
沈眉庄听到自己心里传来大石落地的声音,她也认真地回看向安陵容的眼睛:“这是我早该为陵容做的,拖到今日才实现,是我的不是,陵容可怨我?”
“从未,”安陵容目光真切,“姐姐对陵容这样好,陵容怎会怨姐姐?”
无论多少次,沈眉庄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被安陵容的诚挚所震撼,她就这么盯着安陵容看了一会,忽然挥手叫采月她们退了出去。
安陵容坐直身子,有些疑惑地看着沈眉庄,沈眉庄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陵容,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前对你的关心、照顾,其实都是出于有利可图,陵容,我一直都是带着目的和算计同你相处的。最初将你母亲接到我家庄子上医治,也是为了叫你有所顾虑,便是后来的许多年,你已经对我付出了一颗真心,我却依旧不敢放你母亲离开,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我......”
沈眉庄有些说不下去,安陵容却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透露出半分不满和怒气,她的目光依旧平和又温柔,她坚定地看着沈眉庄,道:“姐姐,你可知,论迹不论心?”
安陵容其实早就知道了。
林氏被沈眉庄接到庄子上治疗,又一直不叫她回松阳,便是后来安比槐入京任职,沈眉庄也没提过叫她回安家,安陵容不是蠢人,她能看出来这是为什么。
怨吗?怪吗?
若说从没怨过,其实也不可能,安陵容是活生生的人,她付出了十二分的真心,却依旧要受到沈眉庄的防备,她怎么能不多思、怎么能不难受?
可是这后宫从来不是太平的地方,弘曜登基前,沈眉庄有哪一分、哪一秒敢松懈半分呢?
安陵容与沈眉庄一同入宫,她也是从答应一步步爬到妃位,皇上喜欢她的性子,但每一次后宫的算计、怀孕后平安生下晚棠,一桩桩事情背后,都是沈眉庄的提醒、她自己的谨慎以及富察仪欣的全力相助。
安陵容又何尝不是从那刀光剑影的后宫争斗里挣扎着走出来的呢?
初入宫时,她们位份低下,华妃无差别针对皇上的所有女人,又有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陷害、毒害,有哪一次是心慈手软的?
好不容易斗倒了华妃,皇上又出于愧疚一直护着皇后,她们花了那样多的时间去布局、谋划,最后才堪堪将皇后幽禁起来;
皇后倒台了,还有太后、还有乌雅氏......这后宫的争斗,一直都没有停止过,若非她们步步小心、纵横谋划,又怎么能有后来风平浪静的局面?
可后宫的争斗停了,还有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上死死压在她们头顶,多年的人脉收拢、机关算尽,才能在帝王的多疑下谋出一条生路。
入宫十余载,又有哪一刻是真正可以放松的呢?
安陵容总是忘不了选秀那一日,她毛手毛脚弄脏了夏冬春新做的衣裳,大庭广众下,她最在意的家世被夏冬春摆在台面上嘲笑,又一再威逼她跪下道歉。
其实安陵容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可她本就是自卑敏感的性子,骤然被揭了短,又不知能如何处理,正是着急的时候,沈眉庄就那样出现在她面前,为她解了围。
要知道,沈眉庄的家世在选秀的汉军旗中,已经算是上乘了,汉军正白旗的出身、其父虽只是正三品,却是实实在在握着实权的封疆大吏,她站出来的时候,夏冬春的气焰就已经矮了一大截,偏偏沈眉庄又不曾借势压人,只是就事论事,该道歉的道歉,该收场的收场,递了一个极好的台阶,叫安陵容和夏冬春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后来她亲手为安陵容戴上那朵海棠花,也许只是为了鼓励她,可后来入了宫的安陵容懂了宫规,也明白自己身上有香料的味道,若无那朵花,蝴蝶被吸引而来,只怕是会被扣上一顶“别有用心”的帽子,就算当场没有发作,也会惹了皇上与太后的不喜。
更不要提选秀后安陵容收到的那个荷包,她们不过是初次见面,沈眉庄或许也是看中她家世低微好拿捏,可那些银票实打实地解了安陵容的燃眉之急,字条上又明码标价,说“日后连同利息一起还我”,丝毫不因为安陵容家世低微而施舍于她。
就算沈眉庄的出发点是利用,可这一份尊重和惠顾,叫安陵容如何不动容?
后来二人在宫中相伴走过十余年,沈眉庄总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小厨房新来了会做江南菜的厨子,第一件事都是邀请她来一同品尝,安陵容吃过后,才轮得到皇上。
后宫的生存法则,和暗地里的许多算计,也都是沈眉庄点醒了安陵容,叫她迅速成长起来,在争斗中保全了自身。
何谓论迹不论心?
安陵容早就不想纠结沈眉庄心中是如何想的、又为何不愿意全然信任自己了。
十余年里,沈眉庄从未对她有过丝毫的轻视,从选秀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给了她尊重和关心,后来安比槐出事、巫蛊娃娃、安陵容有孕、安陵容生产......无论她的出发点是什么,每一件事,她都真真切切地帮了安陵容。
安陵容转了转小几上那个盛着六安瓜片的茶盏,那是一个白瓷金边的杯子,上头还用金线和颜料细细勾勒了一朵桃花,从沈眉庄第一次知道她喜欢桃花开始,这只特意叫人打出来的杯子就成了她专用的,平日里都是叫采月好生收着的。
常熙堂、永寿宫、寿康宫,这只茶盏从未被落下过;柜子里的六安瓜片每每减少了一些,总是第一时间补上;小厨房里常备的糕点,除了枣泥山药糕,便是她最初在常熙堂夸过几句的玫瑰乳酥;还有她最爱的龙井虾仁,已经成了寿康宫厨娘的拿手好菜了。
安陵容拉着沈眉庄的手覆在自己脸颊上,闭上眼睛:“姐姐,我得到了你这样多的优待,又是在你的支撑下才走到今日,你每一次对我的付出的目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皇上说他喜欢我,可他也照样任由我遭人欺凌、得知我起红疹时第一反应便是可惜与嫌弃;姐姐说是在利用我,可我得到的一切关怀与温暖、尊重与照顾,都是姐姐亲自为我做下的啊。”
所以啊,安陵容对沈眉庄早就一丝怨怪也无了,她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刀,为她做好一切能帮上忙的事情,给皇上调配绝嗣香、给皇上下药,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姐姐防备她,她就从不主动提起母亲,她信真心换真心,如今大局已定,姐姐不就亲自为她准备了那样大的惊喜吗?
沈眉庄眼眶有些酸,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安陵容的脸颊,笑道:“好,论迹不论心,只是不知道淑太妃娘娘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江南游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