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子漫天飞,不知是风吹落了檐顶上的碎雪,还是又开始飘雪花了。
顾府上的守门提着风灯,拉开门闩,门臼轻微吱哑一声,碎雪在眼前铺陈成了障眼的轻纱。
他一时没看清门前的人是谁,等那一阵风过去,才看清眼前的人,圆胖的脸和身形,一身太监的打扮。
上回送他们家顾大人回来的也是这位,他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内侍,但能送他们家大人回来的,想来也是高官。
他哎呦了一声,不由地哈下腰,“大人,小人这就去通传,不过今儿我们家大人歇得早,可能要大人稍候。”
曹德旺眯着眼说好,台阶下突然传来一声,“不用叫她起来,进去说一句话就走。”
守门这才看见阶下还站着一个人,他擎高了灯笼,只见那人穿了一身石青色常服,身形萧素。
离得远,没看清模样。
他负手缓缓登上台阶。
守门讪讪笑笑,“大人,不是小人有意阻拦,我们大人不让……”
等他走近,守门突然窒住了,济王以前来过顾府,府里人都见过,只是那位王爷如今已经是当今皇帝了。
他惊惶失措地要跪,曹德旺适时地托住他,“不忙跪,”说着牵着他进了门。
等身后的皇帝进了门,曹德旺才松开他。
那门房噗通一声跪下了,“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圣驾来临……”
李洵舟垂着眼,“你们主子歇下了?”
门房支吾道:“大人今天在宫里吃了酒,回来就道乏,说不叫人打扰,不过后院的灯还没熄,想来还没睡。”
见皇帝转身就走,他又不敢拦,只能抓着曹德旺的袖子,低声哀求,“大人,大人,我们主子不叫人进她房间,皇上他……奴才会被打死的……”
曹德旺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门房有些分不清大小王,不由得皱眉斥他,“别人进不得,难道皇上也进不得!”
皇上进一个臣子的寝室,说到底有些不妥,只是如今,不妥的已经太多了,他一个做奴才的,当问则问,当听则听,其余的,除了替主子周全,还能做什么?
“皇上有急务要和你们主子交待,你们大人要是打杀你,我替你求情。”
门房哭丧着脸松了手。
一阵风吹过来,又扬起一层盐粒似的雪沫子,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她寝室前的廊庑地上蒙上了一层白,仿佛下了一层霜一样。
李洵舟缓步上了台阶,站在门外却顿住了,她房里不留人上夜他是知道的。
如今那个段青已经被她打发去了徐州,她正一步步地在安排身后的事,一心一意地要撇下他。
他陷得这样深,是当初和她结盟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两人为了彼此的野心陷进了权力的漩涡,如今却只有他被困住了,她却打算全身而退。
凭什么!
他忍了这么些时日,打定主意,就等着她出逃的那一刻再把她抓回来,罢了她的官,把她锁进深宫,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一个女人罢了。
没有爱可言,那就恨着吧。
可看见她跌跌撞撞地从宴席上退出,殿里那么多人影往来,他似乎都看不见了,心被牵引着,倏忽空荡起来。
恨过,怨过,不甘心被她愚弄和漠视,临出宫前还恨不得玉石俱焚。
可他还是屈服了,眼巴巴地,不顾手下那些奴才怪异的眼光,不等她迎驾就自己跑过来了。
他想再问问她,究竟她有没有爱过他。
如果没有,是不是自己真的就该放手了?
他伸手推门,她应该还没睡,连门闩也没上。
他拢着袖子站了会儿,却仍旧不见她迎出来。
他负着气大步跨了进去。
里头静悄悄的,外间没燃灯,只有里间的一点光亮照出来。
他站在屏风前试探着叫了一声,“顾常念?你还不出来接驾!”
仍旧没有声音。
他皱眉绕过屏风,屏风前的地上,凌乱地扔着她的官袍。
他心头突然疾跳起来。
她从殿里退出去时,是被衙门里那个不知死活的千户扶出去的。
是不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踱过落地罩,架子床上的帐子垂落着,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床前的脚踏上扔了一堆衣服,还有一堆交错缠绕着的白布。
他知道那是她用来缚胸的绑带,不由地皱了眉。
她不是一向谨慎吗?
现在这样,未免也太不设防了。
那个段青不在,她门也不锁,也不怕人进来看见。
他捡起那截白布,拿在手里时,能闻见馨然的香气,是她的味道。
他不知为何,竟然腾地红了脸,别扭地整理好那细软的白布,怕搁在案头太惹眼,想了想,揣进了袖子里。
转头朝帐子上看了一眼。
架子床两旁的灯架上亮着琉璃盏,灯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帐子上,颀长扭曲的身形,简直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他料想她是睡了,可他不想就这样离开。
她睡在幔子后的深处,他一层层的撩开,如同抽丝剥茧。
只剩最后一层绡纱,柔顺垂坠的轻纱后头,她在一个朦胧的世界里仰面躺着。
身上的缎被堪堪只斜盖住了半边身子,轻薄的绸衣在锁骨处撕开了一大片。
她屋里不算暖和,醉酒后这样睡一夜,明日恐怕会作病。
他抬指挑开那层轻纱,那张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清晰又模糊。
他俯身拽住被沿,想往上提一提。
可刚提起来,他脑子嗡地一声,脸上突然烧灼起来,沿着耳廓一路烧灼到脖颈。
她寝衣上的系带未系,被子遮住的那一半,衣服是敞着的。
他忙拽住被子,一直覆到她颌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
转过头,嗓子有些发紧,忍不住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她睡得不踏实,听见了动静,却没睁眼,喃喃道:“段青,你回来了?”
李洵舟鬼使神差地接了口,“是我。”
常念听见了,悠悠地睁开眼。
她大概以为在梦里,浅笑着望着他,“殿下,你又来了,你又要砍了我的头吗?”
她眼睛里水光潋滟,毫无那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戒备,脸颊上有酒酣后的红热,嘴唇艳丽地简直像初初浇灌过的蔷薇。
李洵舟抚上她的脸庞,喃喃道:“我不会,永远也不会……”
她似乎不信,皱着眉转过头,一头乌黑的青丝铺陈流淌在枕边。
她大概嫌受桎梏,伸出胳膊挣开了他卷好的被筒,辗转间臂上的宽袖一路落到肘弯,又流到了肩头。
那伶仃的臂膀,在灯下看去,有种孱弱震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