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说到后面,情绪越发平静下来。
她带着一种疏离于世的平静。
像是深藏着某种情绪,不为人知;又像是觉得那些过往都不重要了。
兰香反倒是还沉浸在气愤之中。
乔二留下一句明日继续针灸之后,就带着静兰离去。
宁时有些木然地走出房。
阳光有些晃眼,她有些不适地抬手遮挡。
她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迈出步子,走到院中的小亭子里,静静坐在那儿。
张柚寻了一处视野好的地方,观察她。
她们隔的有些远,张柚并不能看清她的神情。
宁时颓丧地坐在凉亭出口的石阶上,一觉醒来的她,头发有些乱,也没来得及整理,此刻几绺发丝在微风之下,随风飘动。
和着衣裙的边角,被风吹动,微微飘起。
她出神地盯着眼前一片花草,一动不动。
张柚在侧面看着她这个样子,一时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沉默不语。
感情的事,向来很复杂。
她们都是局外人。
她们都只是听宁时说起曾经。
可是,那些曾经,是她的一生。
她需要慢慢消化那些曾经。
也需要靠自己想明白,接纳过去的自己。
“她这样多久了?”
兰香不知何时靠近张柚。
“有半个时辰了吧。”
“她就一直这样干坐着?”
“唉,大概又想起过去的事了吧。
让她静静,好好想想也好。”
“那也不能一直这样啊。
万一钻牛角尖怎么办?”
“也是。”
如果她想的明白,也不会精神分裂了。
兰香率先走过去,张柚跟在她身后。
“小时?你还好吗?”
她声音轻柔地询问,像是怕惊扰她。
宁时有些慢半拍地抬起头,眼里无神地看向兰香。
“如果有什么不痛快的,你可以和我们说说。”
兰香伸出手,轻拍她的肩膀,和她并排坐在石阶上。
张柚也顺势坐在宁时的另一侧。
“是啊,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宁时又重新把头转回去,继续盯着那片花草发呆。
她沉默很久。
久到张柚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说话了。
“我小时候,阿娘早逝,是乳母将我养大的。
我那时,体弱多病。
乳母每夜每夜地守着我,怕我熬不过去。
那时候,全府上下都在宠着宁诗语,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我也曾羡慕嫉妒过。
可是乳母说。
我要忍。
我不能反抗他们。
我太弱小了。
我的生死,只取决于他们的心情。
所以,我不能反抗。
所以……
宁诗语抢走阿娘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嫁妆。
我忍了下来。
宁诗语砍了院子里阿娘给我种下的梨树。
我也忍住了。
宁诗语趁乳母不在,逼我跪在地上学狗叫,逼我吃掉在地上的菜叶子。
我也忍住了。
直到那一年,城里爆发瘟疫。
我,感染了。
乳母不愿意看我受苦,跪在大夫人院里苦苦哀求。
她求了好久,大夫人都没有理会她。
宁诗语出来了,她说,要想取药,就必须在石子路上跪一夜。
宁诗语还特意让人准备很多尖锐不平的石头铺在上面。
乳母就这样,跪了一夜……
乳母的腿,在那个时候废了。
每次站起来,都要承受莫大的疼痛。
乳母为我求得了药,却赔上了自己的一双腿。
可是……
我的乳母……她没有熬过那场瘟疫……
她不是死在疫病之下,而是死在他们的权势之下。
乳母被大夫人以感染疫病之由,生生打死了。”
宁时说起这些时,神色动容。
“乳母年纪大了,一直没日没夜地照顾我,所以 她把自己累倒了。
可她不是疫病,只是普通的风寒。
我求了很久……
可他们都不信。
他们只相信他们认为的。
乳母……离开了我。
那时,所有疫病而死的人,他们的尸体都会统一被收集起来,一起烧掉。
我甚至……甚至分不清哪一片灰是乳母的……
我那时,根本无法反抗。
我太没用了……
我能做的,只有偷偷溜出府,看着乳母的尸体,和那些流脓溃烂的身体堆在一起,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我只能,送她这一程……”
她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在宁府的每一天。
我都恨不能杀了他们。
可我做不到。
我只能被宁诗语当玩物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替她解闷。
多可笑啊。
同样都是宁家的孩子。
她就是众星捧月,受尽宠爱。
而我,连狗都不如。
我的父亲,从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
每次瞥见我的眼神,都像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恨不能离我远远的。
而大夫人留着我,也不过是想气他。
因为我是他趁大夫人怀孕时,和我阿娘在一起留下的。
大夫人想要我的存在来膈应他。
哈哈哈……
多可笑啊。
我只是一个被用来当做玩物的存在。
与我有血缘的,恨不能杀了我。
与我无血缘的,用我来宣誓她的地位。
我的嫡姐,把我当做踏脚石,出气筒。
……
乳母死的那一天,我也想过,就这样吧。
就这样离开。
可是我划开手腕以后,那么疼,那么疼……
我后悔了。
为什么我要这么痛苦地死去?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
为什么不是他们……
所以,我开始等。
等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报复他们所有人的机会。
我该拉着他们一切下去,给乳母道歉的。
后来,宁诗语在我的院子里放蛇。
那是一条毒蛇,它速度非常快。
我跟它对峙很久,九死一生。
终于,我赢了它。
我本该要杀了它的。
但是,我又一想,它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而我,牢牢抓住了它。
如果没有遇到李毅。
大概,我会在某一天,来着宁府所有人,给我陪葬。
但是,他在我实施计划之前,先一步来了。
我曾多次感谢,感谢他来的恰逢其时。
没有在我变成那样彻头彻尾的坏人之后到来,而是刚刚好好,就那样先一步,闯进我的生活。
我所有的一切,也都随之改变。
我看到了新的生活。
他那时站在夕阳下,微笑着唤我‘阿宁’。
那一刻,我好像重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