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格尔芬又沉沉地睡去了,而伊希凡则像往常一样向帕乌斯特学习新的图画技法。
“我希望通过这次的事,你能学到新的教训。”
“因为……救了91号,也就是格尔芬的事吗?”
“不是。”
如往常一样,在教完画之后,接着是讨论的时间。然而,这次的主题并非那些令人头疼的高深知识,而是围绕伊希凡的判断和行动展开的对话。
帕乌斯特看了一眼熟睡的格尔芬,缓缓开口。
“伊希凡,你相信他吗?”
“不相信。”
帕乌斯特的提问让伊希凡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真的吗?你一点都不信任他?没有半点依赖,也没有付出哪怕一丝情感?如果他察觉到了我们的秘密,去向士兵举报;又或者他趁你熟睡,用藏起来的石块砸碎你的头,你真的会一点都不动摇吗?”
“……那倒不至于。”
伊希凡犹豫片刻,最终答道。
无论如何,91号过去也对他颇多照顾。这次被救之后,他甚至激动得泪流满面,还低头向伊希凡道谢。
如果他真的背叛了,伊希凡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其实我原本打算让91号和103号一起死去。因为他知道我们太多秘密了。”
“那为什么又决定救他?”
“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做出的独立判断和决定,伊希凡。”
帕乌斯特用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揣测的意味。
“……你是在尊重我的决定吗?”
“我不是想说那种无聊的小事。”
听到伊希凡的提问,帕乌斯特摇了摇头。
“记住,伊希凡。由他人摆布、被迫走向毁灭,与因自己做出的决定而迎来毁灭,是完全不同的。”
帕乌斯特像是在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叮嘱他说道。
“即便因为这次的决定,你将来面临的毁灭比现在更为可怕,那也将完全是你自己的选择所致。就像你曾经怨恨瓦尔塔努斯·高弗里克,并以复仇为目标时那样,但这一次,你不能将失败归咎于别人。绝望、痛苦、愤怒、怨恨,所有的一切都将只属于你自己,因此责任也将完全属于你。”
“……”
伊希凡沉默了。他无言以对。
听了帕乌斯特的话后,他才真正意识到,格尔芬确实知道太多了。
格尔芬虽然并不清楚伊希凡和帕乌斯特究竟在做什么——连伊希凡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但他一定知道,他们在密谋某些事情。如果他将这些透露给士兵,帕乌斯特可能会受到严厉惩罚,而伊希凡甚至可能立即被处决。
“为什么当时不阻止我?如果你那时候告诉我……”
“所以你又想像以前一样,毫无思考地听从他人的指令吗?”
“……”
帕乌斯特用凌厉的眼神直视伊希凡,仿佛要将他的内心看穿。
“就像你当初毫不知情地走向杀害你家人的瓦尔塔努斯·高弗里克面前一样,就像你背上冤屈被送到这片暗影森林一样,你还要像条拴着链子的狗一样被人牵着走吗?伊希凡·塞西里安。”
“我……”
“我不是你的导师,更不是你的父亲。”
帕乌斯特的语气沉重,他一字一句地对迷茫的伊希凡说道。
“不要依赖任何东西,伊希凡。没有任何东西能救赎你,也不会救赎你。失去了一切却依然想寻找依靠,这是要走向毁灭吗?”
听了这番话,伊希凡如遭雷击,脑海一片空白。
依赖。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在依赖帕乌斯特。
“只有当你一无所有时,才能实现最彻底的复仇。不要依赖任何人,也不要让自己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你需要做的是利用一切,贪婪地获取,等到不需要时就毫不犹豫地丢弃。”
帕乌斯特冷冰冰地说完,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想完成复仇,就连你的命也不过是一件工具。”
连自己的生命都只是工具。只要能完成复仇,就算死也在所不惜。
如果做不到这样的觉悟,那就不要谈复仇。
伊希凡看着帕乌斯特,又低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格尔芬。
“好吧。”
他低声回答,语气中带着几分觉悟。
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格尔芬,91号,是个因杀人和诈骗被判死刑的罪犯。他还能守住秘密多久?
总有一天,格尔芬可能成为一个隐患,到那时,伊希凡需要亲手解决他,并为此承担所有后果。
“……帕乌斯特,你在这里待了一年多了吧?”
“没错。”
“那为什么我会是184号?”
整理了一下思绪后,伊希凡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帕乌斯特听了,不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这个问题。
“自己想想。如果猜对了,我会告诉你。”
“我到这里没多久,就已经有数十人死了。如果按这种速度编号,一年时间编号应该早就超过一千了。而格尔芬……91号和103号看似经验丰富,但危急时却并不像那样。他们大概是依靠你才活下来的。”
“不错,继续说。”
“91号和103号也是最近才来到这里的吧?”
“他们是在你来之前两个月到的。”
“……暗影森林的开拓任务不可能只有我们这点人。肯定还有其他驻地。后方的开拓已经完成了,因此才开始建设新的驻地。”
“你跳过了一些推理步骤。直觉虽然很有用,但不足以说服他人。”
“……从91号到184号只用了两个月时间,但从17号到91号却花了十个月。像你这样编号靠前的囚犯根本没出现过,说那些囚犯特别优秀所以活得更久并不可信。也就是说,这个驻地在执行开拓任务之前,至少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没有进行危险的任务,或者你在那段时间是待在其他驻地的。”
“很棒,你答对了。”
尽管伊希凡起初有些迟疑,但很快他就毫无阻碍地推导出了答案。帕乌斯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里是第56号驻地。所以,严格来说,你是56-184号罪犯。我曾是39-263号罪犯,而39号驻地在我到达后不久完成了开拓任务,因此从56号驻地的建设开始,我便一直留在这里。也因此,这个驻地待得比我久的罪犯已经没有了——罪犯都死了,而王国军则会不时后撤休假。”
帕乌斯特坦率地揭示了真相。
第56号驻地。如果39号驻地的编号已经到了263……
“……也就是说,这里已经死了超过一万人?”
“或许还不到一万。因为每次迁移到新的驻地都会重新编号,所以也许有人从最初的开拓期就活了下来。”
“即便如此,为什么非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开拓暗影森林?”
伊希凡无法理解。从暗影森林中能获得的资源,似乎不过是一些伐木得来的木材而已。
“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扩展阿佩尔曼王国西部的领土,减少镇压暗影森林所需的庞大军费,同时拓宽海岸线,以增加与大海的接触。”
暗影森林位于阿佩尔曼王国的最西端。森林的西南面紧邻大海,如果成功开拓,可以在沿海建造许多港口。
此外,维护围绕暗影森林建造的防御城墙,以及驻守军队的费用,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伊希凡盯着帕乌斯特,想要找出更深层的答案。帕乌斯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自己去想想吧,伊希凡。”
“……”
伊希凡当然明白,无论他现在如何深思熟虑,也不可能得出答案。
这意味着帕乌斯特的回答只有一个含义:现在还不是揭晓的时候。
但这也同时表明,帕乌斯特留在暗影森林的理由,与阿佩尔曼王国执意开拓暗影森林的真正动机,有着密切的关联。
帕乌斯特一定在隐瞒什么,而那些隐瞒的内容,很可能与他教授给伊希凡的图案有关。
与此同时,高弗里克伯爵城堡内。
“还是什么都查不到吗?”
“非常抱歉,伯爵大人。”
“……退下吧。”
“是。”
瓦尔塔努斯皱着眉头,转头望向窗外。
将伊希凡击晕后,喂下药物,并用草率拟定的司法交易文书把他送往暗影森林,至今已经快一个月了。
然而,他既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伊希凡的异常报告,也没有得到任何与他相关的第三方线索。
他本想把这一切归咎于巧合或误会,然后彻底抛诸脑后,但事实让他无法释怀。
因为,他派去剿灭塞西里安家族的力量,几乎全军覆没,而消灭他们的却是一个不明的存在。
那次行动中,他派出了30名雇佣兵,还为了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调遣了3名骑士,其中一名骑士甚至具备操控魔力的能力。
然而,参与袭击塞西里安宅邸的所有人全军覆没,只有少数负责外围的部队幸存撤回。
到底是谁袭击了那些人?他们是如何发动攻击的?这些问题至今无人知晓。唯一能从四散的尸体中看出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完美的剑术痕迹。
一个20岁的年轻人,一个为成为行政官而努力学习的书生,面对瓦尔塔努斯时只会战栗发抖,被骑士轻松制服的伊希凡,可能具备这样的力量吗?
“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瓦尔塔努斯因焦虑而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他自从伊希凡活着回来后,就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毫无疑问,有一个第三方在插手,但对方是谁,他却一无所知。如果他们放过伊希凡是为了警告或威胁,显然他们有所图谋,但直到现在,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接触。
咚咚。
“父亲。”
“……蒂安娜,进来吧。”
正在苦思中的瓦尔塔努斯被敲门声和女儿清脆的声音拉回现实,他迅速站起身,温柔地回应道。
门被推开,瓦尔塔努斯的女儿蒂安娜快步走进书房。瓦尔塔努斯上前迎接,父女俩温暖地拥抱在一起。
“蒂安娜,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睡不着,就在花园里散步。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忽然很想见您。”
“哈哈哈!”
瓦尔塔努斯听了女儿的话,大笑出声。他的脸上溢满了幸福与喜悦,整个人仿佛都被光辉笼罩着。
“不过,还是早点睡觉比较好,为了身体健康。”
蒂安娜是个有着父亲同款棕色头发和宝石般绿眼睛的少女。她纯净而柔弱,如同即将绽放的花蕾般美丽动人,让人看着都忍不住为她揪心。
明年即将成年的她,比同龄人稍显娇小,身形纤细。但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看上去并不虚弱。
“最近我觉得自己像重生了一样,浑身充满了活力。”
“……是吗,那很好。”
瓦尔塔努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但很快恢复了温和的语气。
“不过,一个优秀的淑女应该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起床。不如早点去休息吧?”
“呵呵,好吧。父亲,明天见。”
“好,蒂安娜,晚安。”
瓦尔塔努斯轻轻拨开女儿的棕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他的动作无比小心,仿佛捧着一只布满裂纹的玻璃杯,既带着敬畏,又透着深深的歉意。
蒂安娜被父亲的胡须弄得有些发痒,忍不住笑出了声,像一只小鸟般轻快地抱了抱父亲,然后步伐轻盈地离开了书房。
“……”
瓦尔塔努斯呆呆地望着蒂安娜刚刚站立的地方,神情恍惚,仿佛还沉浸在梦中。他环抱住自己,似乎试图确认刚才那份温暖的触感是真实的。
意识到这一切并非幻觉后,瓦尔塔努斯长舒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靠在书桌上。
“……神啊……”
在一个临近夏日的夜晚,瓦尔塔努斯因爱女的存在而获得短暂的安慰,同时喃喃呼唤着神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却显得模糊而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