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次被派去执行搜索任务后,伊希凡终于被分配到驻地修缮和伐木等杂活中。
不过,这工作大概也没什么实际意义。
沙——
盛夏的季节,湿气沉沉的西南风呼啸而来,接着便下起了连绵不绝的暴雨。
乌云笼罩天际,大雨倾盆而下。在这样的天气里,谁若踏入那幽暗阴森的暗影森林,只有死路一条。那里,怪物和幽影盘踞,等待着猎物上门。
“这可是为了你们宿舍的安全,所以别偷懒,认真干活吧。”
于是,犯人们全员被投入到驻地的修缮工作中。这个临时搭建在暗影森林里的驻地,地势条件相当糟糕。一不小心,驻地就可能被洪水吞没,必须得细致地做好排水工程。
王国军骑士和士兵的宿舍还算稳固,地基扎得牢,被淹的风险几乎不存在。但问题在于,犯人们住的地方就没那么幸运了。
“听说那边的宿舍昨晚被水淹了。”
“啧,真惨啊……”
伊希凡的宿舍对面,那栋没有挖好排水沟的建筑昨晚被水淹没了。在这湿气逼人的夏季里,那些通风极差的犯人宿舍,已经彻底变成了水牢,简直是活生生的地狱。
积水若是腐烂发臭,恐怕还会引发传染病。如果真爆发了疫情,56号驻地就得立即封锁,而所有犯人都会被分散押送。对伊希凡和帕乌斯特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哎呀,塌了!”
“天啊!”
尽管拼命挖排水沟,但雨水将泥土浸透,土壤不断崩塌,进度慢得令人抓狂。帕乌斯特摇头叹息,说他们这个夏天怕是要一铲一铲挖到秋天。
“休息时间到了!”
“呼……”
听到休息的命令,伊希凡将铁锹插进泥地,缓缓站起身来。高强度的劳动让他的身体发烫滚热,可淋透的雨水又让人担心感冒。他和帕乌斯特、格尔芬随便用雨水冲了冲泥泞的身体,然后回到宿舍擦干。
夏天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伊希凡来到暗影森林开拓地的日子也快满三个月了。他的头发和胡须早已像其他犯人一样,乱糟糟地长得又长又密,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不过,与其说外貌的变化,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身体。过去那个瘦弱的书呆子,如今肌肉结实匀称,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敏捷和力量,俨然一副吃“牢饭”的人的模样。
这些肌肉可不是普通劳动练出来的,而是通过每晚被拉去的训练打磨而成。无论是剑术、格斗还是摔跤,每一次训练都在塑造他这副实战派的身躯。
虽然当初对他的剑术感兴趣的骑士们大多已经失去热情,但还有几位仍愿意抽时间和他对练。如今,伊希凡不仅要经常被比尔揍,还得挨骑士们的打。
然而作为回报,他得以摄取足够的营养,短时间内便将体魄锻炼得如此强壮。
“这鬼天气,这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
格尔芬满腹牢骚地抱怨道。
“不是你说过希望天天下雨的吗?”
伊希凡一边对格尔芬打趣,一边拧干淋湿的头发和胡须。
刚开始下雨的时候,格尔芬高兴得手舞足蹈,觉得只用干维修活是件美事,兴奋得闹腾不休。
“我可没真的希望天天下雨。”
可是,再美好的事情也就新鲜个一两天。接连下了一个月的雨,让他们只能不停铲土,任谁也受不了。或许是太安逸了,人性本来就那么善变。如果现在让他们立刻进森林,说不定又会开始祈求再下一场雨。
“再过几天雨就会停了,到时候你们就得进森林了。”
“……”
你瞧,帕乌斯特这话一出口,格尔芬立刻不吭声了,脸色垮得像掉进了泥潭。
“你怎么知道雨会停?”
伊希凡好奇地问帕乌斯特。天空依旧阴沉沉的,雨仿佛从天上打了个洞般倾泻不停。
“根据时令判断的。”
“士兵们都说没人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暗影森林的雨一向没有规律。”
“那可能就会继续下几天吧。”
帕乌斯特不以为然地回应道。
然而,两天后,雨势果然慢慢减弱,第三天时完全停了下来。虽然他们在第四天仍继续进行驻地的修缮工作,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从第五天起,他们又得踏进那片森林了。
那天晚上,伊希凡照旧被拉去和骑士对练了一场。
事实上,伊希凡的实力早已超过了比尔,与比尔对练已经无法给他带来新的成长。
尽管伊希凡多次在梦中学习阿雷乌斯的剑术,他依旧无法与真正能操控魔力的骑士抗衡。
如果阿雷乌斯的梦能有所突破,能教他新的剑术该有多好,可惜最近他已经很久没做那样的梦了,对他的帮助也因此停滞不前。
不过,至少现在的他对已有剑术的掌握更加纯熟,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天晚上,他如往常一样,挨了顿狠揍后回到宿舍,和帕乌斯特讨论剑术,背诵图解,然后安然入眠。
温暖的阳光拂面,清爽的微风轻拂耳畔。
隐约飘来的花香,甜美而湿润。
那是母亲的气息。
“伊希凡。”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一丝妩媚的韵味。
即使听到了母亲那熟悉的呼唤,伊希凡却不想睁开眼。他被浓浓的睡意包围着,沉浸在这份舒适与安宁之中。
他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枕着母亲的膝盖,侧身蜷缩着,用手臂搂住母亲的腰,将脸埋进母亲的腹部,贪恋着那再也无法嗅到的熟悉香气。
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低低的笑声如同最美的乐章,满是幸福。
“伊希凡,快醒醒吧。”
“嗯……”
伊希凡嘟囔着,将脸埋得更深。他能感觉到母亲因为瘙痒而笑得微微颤抖的身体。
“快点,伊希凡,该起床了。”
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一只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抱起了他。
“太阳快要落山了,夜晚即将降临,那将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漫长夜晚。”
“……”
那一刻,伊希凡猛然惊醒,一股彻骨的寒意直冲脊背。
他紧紧抱着父亲罗根的尸体,抬头仰望着布满星辰与皎洁月光的美丽夜空。
而在他眼前,是那令他思念至深的母亲……
“伊希凡。”
漆黑如夜的长发在微凉的晚风中飘动,宛若融入了无边夜幕。
即使在黑暗中,那双榛色的眼瞳仍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与其他拥有深棕发色和普通榛色眼睛的塞西里安人不同,伊希凡独有的黑发与透着红光的瞳孔,是母亲伊佐尔德留给他的印记。
伊佐尔德是个绝美的女人。此时此刻,即使伊希凡亲眼看着她,也依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美得像不真实的梦境。
然而,即便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伊佐尔德的眉目间也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那种淡淡的哀伤让年幼的伊希凡既心疼又感到隐隐的不安。
没有人知道伊佐尔德的来历,甚至连她的丈夫罗根也对此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她出众的美貌与动人的气质曾让许多贵族为之倾倒,纷纷向她求婚。
虽然她无法成为显赫家族的正妻,却完全可以成为妾室。然而,她却选择了毫无地位的塞西里安人罗根。
或许……是因为她真心爱着罗根吧。
——真的如此吗?
“……母亲……”
伊希凡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许陌生与试探。他浑身是伤,狼狈地抱着父亲的尸体。
而伊佐尔德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脸上带着一如往昔的温柔,未曾看罗根一眼,仿佛那个死去的男人与她无关。
“是时候醒来了。”
温柔的嗓音确实是母亲的,可伊希凡却越发感到心底的恐惧。他隐隐觉得,眼前的母亲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母亲。
不,不可能。这是梦。母亲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那是在他十岁那年,伊佐尔德突然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地离去,毫无预兆。甚至与她同床的罗根,也是在早晨触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后,才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那么,眼前的这个母亲,究竟只是梦中的幻影,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母……母亲……”
伊希凡抱紧父亲的尸体,努力往后挪动身子,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伊佐尔德微笑了,那是她抱起伊希凡时最温柔的笑容。可是现在,伊希凡从那微笑中看到了从未觉察到的情感。
悲伤、不舍、罪恶感……还有绝望。
他已经无法分辨,母亲曾经的笑容是否真的如此复杂,还是梦境篡改了他的记忆,将那份单纯的美好染上了阴霾。
“妈妈永远爱你,伊希凡。”
“……”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伊希凡只觉得呼吸一滞,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静止。
回想起来,伊佐尔德似乎从未像爱伊希凡那样对待过其他人。她对丈夫罗根和长子阿尔芬的感情虽然深厚,却远远比不上她倾注在伊希凡身上的那份近乎偏执的关爱。
或许是因为伊希凡长得像她?还是……另有原因?
“亲爱的伊希凡,现在能醒来了吗?”
伊佐尔德低声说道,声音中透着淡淡的哀伤。她向前迈出一步,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伊希凡。
如果此刻能回到母亲的怀抱……
如果真的可以,他愿意抛弃一切,遗忘一切……
伊希凡的身体渐渐放松,怀中紧抱的父亲罗根的尸体也从他手中滑落,他却全然未觉。
“伊希凡。”
“啊!”
突然,应该已经死去的罗根,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唤住了他。
伊希凡被吓得魂飞魄散,想要挣脱,然而罗根一双坚实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了他,仿佛要将他的手臂捏碎。
恐惧如潮水般袭来,但当伊希凡抬起头,直视父亲那双柔和的榛色眼眸时,他剧烈跳动的心竟然莫名平静下来,就像风平浪静的湖面。
“别停下脚步。你可以休息,但绝不能停下。去做梦吧,伊希凡。去追逐一个永无止境的梦。”
罗根的声音坚毅而有力,仿佛一块无法撼动的磐石。
梦?什么样的梦?
……是我必须完成的那个目标。
“复仇。”
伊希凡低声说道。
在他吐出那个词的瞬间,那懦弱而迷茫的伊希凡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暗影森林中的184号罪犯——那个在复仇的怒火中将自己淬炼成利刃,为了彻底摧毁瓦尔塔努斯而不断前行的伊希凡。
然而,与此同时,罗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苦至极的神情。
那是一幅诡异的画面,让人见之难忘。
太阳与星星悬于天际,雨水从地面倒流,天穹在脚下翻滚,而海洋则在头顶波动。
这些不可能的景象,此刻却以罗根为中心展开。
罗根用炽热的双手紧紧抓住伊希凡的手臂,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说道: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那就去实现吧。”
果然,这只是个梦。
真正的罗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是一个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儿子多活一秒的人。
他绝不会允许儿子的生命因复仇而毁掉,而是希望他忘却一切,过上宁静幸福的生活。
伊佐尔德一直沉默着,目睹这一切。
她低下头,黑发随风轻扬,遮住了她的脸庞。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伊希凡再次抬头时,伊佐尔德已经彻底消失了。
然而,这黑暗的夜晚带来的种种混乱,让他觉得一切都像是伊佐尔德披散的长发所笼罩的梦魇,令他心神不定。
“伊希凡。”
罗根再次用炙热的双手抓住伊希凡。
伊希凡低头看向他。
罗根凝视着伊希凡的双眼,语气坚定地再次说道:
“伊希凡。”
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一般,那声音再次响起:
“伊希凡。”
“……”
那一瞬间,伊希凡以为自己仍然徘徊在梦境中。
一只宽大而结实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而那沉重又略显急切的声音,竟隐隐带着几分他父亲的语气。
“清醒了吗?知道我是谁吗?”
“……帕乌斯特……”
伊希凡带着浓浓的睡意,略显迟疑地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帕乌斯特那双犹如蓝焰般锐利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怎么了?”
伊希凡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房间里依旧一片漆黑,显然天还没亮。
帕乌斯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用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
“你好像在说梦话,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叫醒了你。身体没问题吧?”
“啊……嗯,没事。抱歉,真的没问题。”
“那就好。不过有时说梦话也可能是感冒的前兆,还是注意些。”
“好,我知道了。”
帕乌斯特躺回原位,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有序,但伊希凡却总觉得,他其实没有真正入睡。
“梦话……好像在说梦话?”
仔细一想,帕乌斯特的话确实有些奇怪。梦话就是梦话,不说就是不说,哪里来的“好像”?
而且,如果梦话真的严重到让帕乌斯特急切叫醒他,为何格尔芬却依旧睡得死沉,连一点动静都没察觉?
伊希凡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帕乌斯特,随后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明天可能就要进入森林了。还是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这一晚,他没有做梦,睡得格外安稳。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搜索任务。”
“啊啊啊啊……”
士兵话音刚落,格尔芬就缩成一团,抱着头发出长长的叹息。
果然,人类总是如此善变。几天前他还在盼着雨早点停下,如今雨真的停了,却又因为被分配到搜索任务而满脸绝望。
伊希凡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悄悄观察帕乌斯特。
“怎么了?”
“昨晚我真的说梦话了吗?”
“嗯……记不太清了,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帕乌斯特平静地结束了话题,语气一如往常。
虽然伊希凡对此感到几分疑虑,但仅凭梦话的线索,他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追问。毕竟,这种事也确实太过无关紧要。
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久违的搜索任务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