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时，姜云霜倚着门框数铜钱。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恰好盖住门槛外最后一抹余晖。姜文博端着药碗从后堂转出，忽见侄女鬓边碎发都沾着金粉似的霞光。
“霜丫头，喝口枇杷露润润喉。“他望着空大半的藏书架，喉头突然发哽，“你父亲若在...“
“二叔快看！“姜云霜忽然指向街角。周彦青抱着书卷匆匆走过，忽然驻足，对着书斋方向郑重一揖。晚风卷起他褪色的衣袂，却卷不走那躬身时惊起的，万千星火。
晨雾未散时，青石板路上已传来纷沓脚步声。姜云霜踮脚将最后一盏琉璃灯挂上檐角，忽见三个靛蓝襕衫的身影转过街角，襟口绣着的“白鹿“纹样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可是要租《山堂考索》？“她掀开湘妃竹帘，正撞见为首学子举起的手悬在半空。那少年耳尖倏地通红，缩回手作揖时险些碰倒门边的青瓷梅瓶。
姜文博从账册后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三位公子要哪册？押金按书价三成...“话音未落，姜云霜已捧出三本蓝布面簿子，“烦请留下书院印鉴，还书时凭此退押金。“
“这...这是活字印刷的契约书？“圆脸学子指着扉页凸起的墨痕，指尖轻颤如触到滚烫茶盏。姜云霜将蘸好朱砂的狼毫递去，腕间银镯碰着砚台叮铃作响：“公子好眼力，上月刚托金陵书局制的。“
待三人捧着《策论精要》走出门，姜文博忽将算盘拨得噼啪响：“霜丫头，方才那套说辞...“话音未落，街对面书院墙头探出七八个脑袋，书童们叠罗汉似的扒着青砖：“当真两文钱一日？“
日头攀上飞檐时，书斋门前已排起蜿蜒长队。姜云霜将备好的酸梅汤分盛在竹筒里，忽然瞥见队伍末梢的妇人正哄着哭闹孩童。她眸光微动，转身从阁楼搬下描金漆盒。
“小公子瞧瞧这个可好？“她蹲身掀开盒盖，彩绘的《山海经》画册惊得孩童止了哭。妇人抚着锦缎书封倒吸凉气：“这般金贵的...“
“这是特制的蒙学版，只需三十文。“姜云霜指尖划过饕餮纹样，琉璃珠耳坠晃碎满地阳光，“您瞧，这页还能掀开鳞甲...“话音未落，孩童已抓着画册咯咯笑起来。
姜文博望着西窗渐斜的日影，手中狼毫在账册上游走如飞。忽然“刺啦“一声裂帛响，惊得他老花镜跌落柜台——却是方才的孩童撕下半页穷奇图。
“无妨的。“姜云霜按住二叔颤抖的手，将残页仔细夹进新书，“这册本就要送给周夫子的蒙学堂。“转身对惶惑的妇人浅笑，“小公子这般喜爱，不如带他去后院看活字拓印？“
暮鼓声中，姜云霜倚着黄花梨博古架数铜钱。忽然门帘轻响，晨间那三个白鹿书院学子捧着书卷归来，衣襟还沾着松墨香。
“学生...想再租《农政全书》。“为首的少年耳尖又泛起红晕，目光却灼灼落在姜云霜发间竹簪上，“这些酸梅汤的竹筒，可是要回收？“
姜文博从账册后抬眼，忽见侄女将竹筒系上彩绳：“公子若喜欢，留着装笔甚好。“少年慌忙作揖时，怀中的《策论精要》哗啦散落，扉页密密麻麻的朱批惊鸿一现。
待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姜文博摩挲着砚台边沿的墨痕：“今日竟卖出十三本童书。“他望着后院嬉闹的孩童，忽见那个撕书的小儿正举着拓印的穷奇图，将朱砂蹭得满脸都是。
姜云霜将碎银倒进缠枝莲纹罐，忽然轻笑：“二叔可听见？方才李记绸庄的娘子说，明日要带绣娘们来租《女诫》呢。“她指尖抚过契约书上未干的墨迹，“不若添些绣样图谱...“
铜灯爆了个烛花，惊醒檐下栖着的燕子。姜文博望着满架空了的格子，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兄长抱着《文心雕龙》闯进侯府祠堂，说要为寒门开万卷书窗。
而今那人的掌上明珠，正将碎银摆成北斗七星的模样。
寅时三刻，姜锦钰的轮椅碾过青砖地面的声响惊醒了檐下麻雀。他攥着黄花梨扶手的手指节发白，望着书斋门前乌压压的人群，忽然后撤半尺：“霜妹，我还是...“
“大哥的簪花小楷可是祖父亲传。“姜云霜将蘸饱墨的狼毫塞进他掌心，指尖扫过轮椅扶手上新刻的竹纹，“你瞧，二叔连夜改的机关。“她轻按某处榫卯，木轮顿时弹出暗格，露出叠得齐整的契约纸。
日上三竿时，姜锦钰的额头已沁满冷汗。排队的人群中忽有妇人尖声嚷道：“瘸子记账能利索？换那位姑娘来！“他手一抖，墨汁在《文心雕龙》的书脊洇开乌梅似的斑。
“婶子这话有趣。“姜云霜笑盈盈递上酸梅汤，腕间银镯“当“地撞在妇人要取的书册上，“家兄十二岁通读十三经注疏时，我家账房还在拨弄算盘珠子呢。“她葱指轻点契约书上的朱批，“您瞧这版式，可是按国子监藏书阁的规制...“
姜锦钰望着妹妹鬓边晃动的珍珠流苏，忽觉轮椅暗格里的契约纸烫得灼人。他咬紧牙关重新蘸墨，却发现砚台边不知何时多了块镇纸——是父亲生前最爱的青玉貔貅。
至申时末，书斋门槛几乎被踏破。姜文博掀帘进来送药，正撞见姜锦钰对着算珠发怔。“这月的租书流水...“他话音未落，轮椅忽然“咔嗒“轻响，暗格弹出一本装订齐整的账册。
“按四柱清册的法子记的。“姜锦钰声音细如蚊蚋，指尖摩挲着账册边沿的毛边，“若有不妥...“
姜文博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姜云霜忙拍他后背，却见老人指着某处朱批颤声道：“这...这是将破损书籍折算成...“
“按霜妹说的，单列'文脉损耗'项。“姜锦钰苍白的脸泛起薄红，像雪地落了几瓣朱砂梅。
次日晨雾未散，姜云霜端着药碗推门时，发现轮椅停在院中老槐树下。姜锦钰正将褪色的《昭明文选》按在膝头，枯叶落满肩头犹不自知。
“大哥在找这个？“她晃了晃手中靛蓝布包，露出半截鎏金书签，“昨儿收拾阁楼，见着你十五岁批注的《杜工部集》。“
轮椅猛地一震，姜锦钰伸手时碰翻了药碗。褐色的药汁在青砖缝里蜿蜒如小篆，他忽然抓紧扶手：“我这般模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