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宝宝走到远东饭店的台阶前头,停住了脚步,仰起头,越过台阶,看往远东饭店的大门,脑海里焦虑起来。
不是因为花岗岩砌成的台阶,高大气派,让宝宝震撼。宝宝是远东饭店常客,不晓得来过多少次了,一点不新奇。
而是因为宝宝被阿普突然带到了远东饭店,宝宝觉得自己落入了阿普的圈套……宝宝心头有忍不住的愤愤然。
在“伏尔加”小汽车上头,宝宝一直沉浸在要去“广中路”“决斗”的壮举之中。宝宝作为还有点的血性的男人,要用“生”与“死”的较量。去找回一个男人仅剩的一点尊严,去洗刷掉积压在心中的自卑和屈辱。
想不到,“广中路”被阿普转换成了“远东饭店”,“阴森恐怖”被阿普转换成了“灯红酒绿”,事体突然反转了,仿佛是穿越,从一个世界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宝宝想不出阿普在耍啥花招,也无法判断阿普接下去将对自己会做点啥手脚。
是进还是退,宝宝难以定夺,老长老长辰光地站在那里,看着宽大的玻璃旋转大门,在慢慢地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旋转中,宝宝的眼门前似乎被旋出了一种幻觉,感觉自己面对的饭店大楼像是一只巨兽,旋转着的大门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在旋转中一张一合,似乎在把每一个走进去的人一口一口地吞没着。自己一旦走进大门,也将被一张一合的血盆大口所吞没……
宝宝顿感一种不祥的焦虑。
阿普伸手,在宝宝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宝宝从恍惚中醒了过来,有点厌恶地看了一眼阿普,下意识地甩开阿普的手,瞪了一眼阿普,问:“为啥?为啥带我到远东饭店来?”
阿普讲:“进去吧,我会告诉你一切的。”阿普回答着,像是非洲的咒语。
宝宝无奈了,鼓起了勇气,随着阿普走上台阶,走进了远东饭店。
阿普把宝宝带进了远东饭店的咖啡吧,在一个宝宝觉得眼熟的座位前站定。
这是一张靠窗的车厢式座位,面对繁华的西藏路,从座位看出去,都市的繁华一览无余,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美不胜收。
触景生情,宝宝浑身又是一震。
宝宝熟悉这个座位,这里是阿普和艾米丽曾经坐过的座位。
当初就是在这里,宝宝第一次看见了艾米丽和阿普在一起,艾米丽坐在这个位子上,和阿普面对面,品着咖啡的美味,赏着都市的繁华,谈笑风生……
还有宾馆房间里乱成一团的眠床……
旧景重现,被激起的伤痛记忆又在宝宝心里狠狠地抓挠起来,心中一阵酸痛……
阿普夺走了艾米丽,似乎还嫌对宝宝的伤害不够,今早特意把宝宝领到了这个位子前,硬劲把老伤疤重新揭开来诚心让老伤疤再一次流血,要让宝宝再蒙受一次羞辱!要让宝宝再恶心一次!
眼门前的情形,唯一可以撑点颜面的“决斗”,被阿普剥夺了,“广中路”去不了,复仇之路在哪里?也不知道了。已经到了图穷没落的地步,阿普还要把宝宝拖过来蒙受羞辱,岂不是要把宝宝的自尊心赶尽杀绝!
宝宝看到,阿普依旧是欠着身子,伸手给宝宝让坐。宝宝鄙视阿普这种假惺惺的礼数,感觉是在朝自己的面孔上扇巴掌,宝宝立时三刻感到面孔热辣辣的在痛……
宝宝恨透了,升腾着的恨意,冲向了脑门,想骂人,想打人,然而宝宝忍住了,宝宝做不出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动脚的举动。伊狠狠地朝阿普看去愤愤的一眼。转身就走,昂起了头,不甘受辱地离开了让他蒙受羞辱的地方。
阿普在宝宝的身后讲:“你难道不想晓得,我为啥要寻艾米丽?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啥要带侬到远东饭店来吗?”阿普不紧不慢地说着
阿普的声音追了过来,宝宝听见了,阿普说到了艾米丽,宝宝心一动,心灵深处像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宝宝,是艾米丽的声音。
讲心里闲话,在宝宝的心底里,还是放不下艾米丽,宝宝在乎艾米丽,依旧想晓得关于艾米丽的一切,伊还有一丝让艾米丽回到身边的幻想。
宝宝停住了脚步,回头,看见阿普还是立在咖啡台子边头,依旧欠着身体,做着请伊入座的手势,等着宝宝入座。
还是艾米丽的声音,又在宝宝心灵深处在说:“过去,去听听阿普会说些什么。”
宝宝回头了,走到咖啡台子边头,虽然迟疑了一下,还是重重地坐进了座位里。
等宝宝坐停当,阿普也坐进了对面的座位里。
车厢式的座位相距很近,宝宝和阿普面对面,两人又一次,近得面孔对面孔,眼睛看眼睛。呼吸的气息也几乎讲交织在了一起。
宝宝厌恶这种虚假的亲近,感到憋气,压抑。扭头,眼睛看向窗外。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突如其来的雨,让路上的行人,有的奔跑起来……有的撑开了雨伞……有的躲进了屋檐下头……
宝宝也真想如同路上的行人,自主地跑起来……躲起来……也撑起一把保护伞……躲避一场风雨……躲避一场人生的急风骤雨……
然而,宝宝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无助。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划破咖啡吧的幽静,阿普朝服务台招呼着。
服务员送来了咖啡,冒着悠悠热气的咖啡,飘起一阵阵咖啡的香咪道。各色点心也一字排开,奶香弥漫,浓香扑鼻。
看来阿普是这里的常客。
阿普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讲:“先喝口咖啡,这里的埃塞俄比亚咖啡,味道真的不错。”说着,缓缓地从糖缸里夹起了一块方糖,放入咖啡杯中,认真地看着方糖沉入咖啡中,泛起细细的小泡,弥起满杯的涟漪,然后拿起托盘上的调羹,在咖啡杯里轻轻地调着,调完,轻轻提起,稍稍顿了顿,放回托盘,端起咖啡杯,有滋有味地咪了一口,等苦中带甘的咖啡滋味在口中盘旋了起来,眯起双眼,靠向椅背,面孔带起了笑意,笑眯眯地看着宝宝。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到台子上,推向宝宝的面前。
“侬先看看这个。”阿普不紧不慢地讲着,一副静娴的样子。
宝宝从窗外转过头,并不看文件,定定地看向阿普,心想:“又想出啥花头精了?”
阿普也正看着宝宝,一副笃悠悠的腔调,和蔼可亲,笑容可掬,让人摸不着头脑。
宝宝记起来了,阿普是个外交官,也明白了阿普不愧为是个外交官。宝宝看出来了,眼门前的阿普背后头,还有另一个阿普——一个老谋深算,不露声色,随机行事的阿普……
更深一步,宝宝觉出了阿普有新的算计。宝宝有预感,将面临一个新的,老早预谋好的算计。
宝宝的背脊后头有了一种湿湿的感觉,是冷汗。
2、
弄堂里,围牢在汪家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情绪正在高涨,你一句,我一句,闹哄哄一片,你推我,我轧侬,乱作一团。再搞下去,眼看会出事体了,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浇熄了。
开始的辰光,是淅淅沥沥的细毛雨花,围着的人群还不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侬想想看,看戏的辰光,锣鼓家私刚刚敲出了高潮的引子,汪家的西洋镜刚刚看出了一点咪道,总归想看到点名堂经出来,才肯罢休。想不到就在这个辰光,一个霹雳在弄堂的当空直接爆炸开来,惊天动地,大家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雨水就像打翻的浴盆,夹头夹脑地倒了下来。
大家也就摒不牢了,“看热闹”不好当饭吃,衣裳淋湿了还要用水汰,浪费,不值。顿作鸟散状,一哄而散,各奔其家。
回到屋里,虽然还会继续叽叽咕咕地议论一歇,随着烧饭的瓢盆锅盘的声音响了起来,随着锅子里咕嘟咕嘟冒起了饭香咪道,人们的话题也就调了频道。
这叫上哪座山砍哪种柴,弄堂里的人向来懂得轻重缓急,就重避轻,烧夜饭的辰光,家家户户烧起了夜饭,烧夜饭最重要。
一场暴雨救了汪家。
看热闹的人散去,汪家终归了安静。
汪家好婆从被围观的愤怒情绪中返转了回来。在藤椅里,愣愣地坐着,心一静下来,近一腔屋里一连串的变故,宝宝伤心欲绝的样子,又上了汪家好婆的心头,心里酸酸的,熬不牢的眼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顺着面孔流淌不停。
艾米丽也找不出更多安慰的闲话劝慰汪家好婆,从背后,搂着汪家好婆,头伏在汪家好婆的肩膀上,轻轻地婆娑着,讲:“姆妈,事体已经过去了,不要难过了。”
汪家好婆不响,还是流着眼泪。
一滴水珠滴落到艾米丽的面孔上,是汪家好婆的眼泪水,艾米丽抬眼看到汪家好婆一副老泪纵横,抽抽噎噎的样子,心一酸,眼睛也红了。
不过善解人意的艾米丽,不想引得汪家好婆更加伤心,抹了一把眼睛,忍住了伤感,讲:“姆妈,该吃夜饭了。”
果然,汪家好婆赶紧用袖子管揩了一把面孔上的眼泪水,立起来,讲:“喔唷,我去烧夜饭。”
艾米丽一把把汪家好婆按回到藤椅里,讲:”侬不要忙了,我去买两客生煎馒头和双档线粉汤当夜饭,侬讲好伐?”
艾米丽一面讲,一面寻了只钢精锅子出门去了。汪家好婆也暂且放下伤心,揩起了台子,准备吃饭。
想不到,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弄堂里突然开进来一辆小汽车,而且直接开到了汪家的门口头,车子一停下来,就下来好几个黑人兄弟,“哗哗”地朝汪家好婆屋里走去。
又是一桩大事体,弄堂里又被惊动了,家家户户,吃饭的停牢了吃饭,聊天的不再聊天。开窗的开窗,开门开门,头伸出来了,耳朵也拉长了……
艾米丽出门买夜饭去的辰光,没有关门,大门敞开,黑人兄弟一记头就出现了在来汪家的门口头,一字排开,领头的轻轻敲起了门。
听到敲门声,正在揩台子的汪家好婆一抬头,看见门口头黑压压一片,统统是黑人,吓一跳,问:“做啥,做啥?”
黑人兄弟“咦哩哇啦”讲了一通。
汪家好婆一句也没有听懂,一时头里,紧张起来,紧张得脚骨发软,声音发颤,一句闲话也讲不出来……
3、
一旦把事体看透,也就不管是啥后果了,宝宝的心反而沉静了下来,扭过头,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着窗外,看向繁华的马路。
窗口外头,还下着雨,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像给路面涂上了一层油彩,霓虹灯映在晶莹的路面上,流光溢彩。很快 ,雨点大了起来,大颗的雨点砸落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的水珠,在五颜六色的灯光映衬下,如同五彩缤纷的珍珠落入玉盘。行人都纷纷撑起了油布伞,油布伞罩在霓虹灯的彩色里,不再是单调的土黄色,像五彩的萍莲在灯河里游动……
突然,宝宝的眼睛瞪大了,看见饭店门口的台阶边头,开来一辆小汽车,小汽车一停下来,车门一打开,冲下几个黑人兄弟,撑开黑布伞,接下来,下车的竟然是自家姆妈……
宝宝脑子里“嗡”了一下,人也“呯”的一下窜立了起来,朝阿普吼到:“为啥把我姆妈也拉来,侬要做啥?”
阿普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腔调:“是的,我不但把侬姆妈请来了,我把艾米丽也请来了。”
宝宝赶紧扭头朝窗外再看,果然艾米丽正被人簇拥着下了小汽车,一转眼,艾米丽被一片黑雨伞淹没了……
宝宝一屁股坐到了座位上,尽管宝宝不晓得阿普这场大戏的剧本是怎么写的。心里已经明白,大结局来了,只有一个词:“瓮中之鳖。”
阿普却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把台子上的文件又一次朝宝宝面前推过来,讲:“叫你看看这些,就晓得真相了。侬偏偏不看,弄得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宝宝并不理会阿普的话,再次朝窗外看去,想看看姆妈和艾米丽,然而,窗外风雨交加……
4、
远东饭店的门外头,艾米丽从小汽车门口一伸出头,一把伞就递了过来,挡住了瓢泼的大雨。
艾米丽斜眼看了一眼递伞的黑人兄弟,问:“在哪里?”
“在咖啡吧。”
艾米丽一步跨下小汽车,一把挡开雨伞,说:“你们快去。”说着,径自跑向汪家好婆的身边,挽起婆婆,冒着雨,不管不顾地登上饭店的花岗岩台阶。
后面的几个黑人兄弟急了,忙不迭跟上,簇拥着,递上雨伞。
艾米丽站住,回头,讲:“不要跟着我,快去。按我给你们的地址,把信交给李小姐。”
艾米丽没想到事体要走这一步,伊怕眼门前的情形会惊到宝宝和阿普,引来更大的冲突。也担心李莺莺接不到信,或者接到信也不会及时赶来,使安排落空。但伊觉得必须这样做,必须赌一把。
黑人兄弟犹豫着,说:“我们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安排。”
艾米丽讲:“否则,我宁愿淋着雨,永远地站在里。”
黑人兄弟迟疑着退下台阶,回到小汽车里去了。
艾米丽这才松了口气,从容了,冒着着雨,急急地走过台阶,急急地走进了远东饭店的旋转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