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张老师一咬牙,一跺脚,还是踏着脚踏车出了研究所。不过,张老师踏出去蛮远一段路以后,还是熬不牢回头再看了一眼研究所的大门口,竟然看到晓梅追到了研究所门口头,还看到伊正在揩眼泪水,张老师感到心里一下子堵得慌,真想退回去,对晓梅安慰几句。
晓梅倒不是一个悲悲切切、小肚鸡肠、一副小女人的腔调。
当初,因为阿腻头的恶作剧,晓梅和凌小姐一道被锁死在屋里,晓梅义无反顾地担负起对凌小姐伤病的照顾和护理,直到凌小姐被救出来,这一段辰光里,晓梅不但真情实意地付出过,还因为看到了凌小姐对张老师爱得死活来的真情,感动过,甚至想就此放弃对张老师的追求,退出这场爱的竞争。
让晓梅重新燃起爱的火焰,是在“大会战”的一个号头里厢。晓梅和张老师吃了一道,工作了一道,整整一个号头,张老师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实验室,一句也没有提起过凌小姐,只有两个人相依相随,专注于实验,于是让晓梅看到了爱的希望,觉得爱的曙光又可以重新回到自家的身边了。
想不到,实验成功后,张老师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凌小姐,要去做的第一桩事体,就是要去寻凌小姐,把研究所里的庆功会都掼到了脑后,毫不在乎,连所长的面子掼到一边,也在所不惜,可见张老师对凌小姐的情愫是如此之深,表现得如此决绝。晓梅明白,张老师和凌小姐之间的爱已经深深扎进了互相的心里,两个人都深爱着对方,因为爱得越深,表现得越决决绝,路就走得愈加义无反顾,晓梅已经明白,张老师这一去,就意味着自家和张老师之间的感情随着张老师的远去而远去了,再也不会有两人之间的爱的存在了……
此刻的晓梅感到十分的无奈,却又有满腔的不甘,伊看着张老师慢慢远去的背影,想起了小辰光,姆妈经常跟伊讲起过,男女成夫妻是由一根红丝线拴牢的,可惜姆妈死得早,要勿,一定向姆妈要一根传说里讲到过的红丝线,向张老师抛出一根红丝线,把张老师拴牢,能把伊拖回到自家的身边来。
世界上,终究没有传说中的“红丝线”。张老师也终究没有停下脚踏车,更没有回去安慰晓梅。
张老师晓得,假使伊一走回到晓梅的身边,晓梅肯定不会放手,就休想脱身了……张老师咬了咬牙,一踏脚踏板,脚踏车就飞快地朝枫林路的远处而去,这一去就没有了退路。
今早的阳光明媚,微风轻徐,送来阵阵的暖意,让人心旷神怡。张老师抬起有点疲惫的眼睛,看了一眼有点耀眼的太阳,看到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梧桐树的枝条,撒向地面,光怪陆离的光影,随着微风点吹拂,变化莫测,在美轮美奂的光影里踏脚踏车,哪怕是在大冬天里,也有一种闲庭信步的悠闲,让人忘怀……张老师的心情渐渐走出了郁闷,慢慢变得轻松起来。很快,张老师的脚踏车踏过了枫林路,踏出了岳阳路,踏上了淮海路。
淮海路毕竟是商业街,路两边,商店琳琅满目,路上人流如织,张老师在人流中穿行,真有点让人忘形,犹如在游动……
突然,飘来一股浓浓的奶香咪道,到“凯瑟琳”店门口了。张老师晓得凌小姐欢喜西点配咖啡当早饭,凌小姐虽然常常对张老师讲、欢喜吃大饼油条,糍饭糕……其实张老师晓得,伊是为了讨自家欢喜,好让自家天天去敲伊的大门……凌小姐的骨子里是改不掉伊西式生活的方式,伊总归会三天两头去一趟“凯瑟琳”,两头三天兜一兜“德大”。张老师心想,今早一定要帮凌小姐买点西点带过去,让伊开心开心。
在“凯瑟琳”门口搁好脚踏车,进到店堂里,看到食品柜里厢统统是凌小姐欢喜吃的西点,对了,要买哈斗,一层晶亮的巧克力,看看也要流馋唾水,还要买牛利,牛利当中央里一坨洁白的奶油让人看了就心痒,噢,对了,还有咖喱角,最好再买一只栗子蛋糕……样样想买,一样也不舍得放弃,结果,钞票用掉不少,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
张老师大包小包拎出店堂间,放到脚踏车的龙头上挂好,心满意足地重新上路。
经过河南路口,张老师又弯了一趟“德大”,买好咖啡,才算心定了,要买的东西统统买齐了,正式回了弄堂。
张老师一进弄堂连自家屋里的门也没有去摸一摸,更加没有进去瞄一眼,直接去就到了凌小姐的7号门口,搁好脚踏车,才发觉,凌小姐的屋里门窗紧闭,心里有点疑惑。不过想想,大冬天,关门闭户也在情理之中,张老师并没有太大的在意,从脚踏车上取下大包小包的西点,拎在手里,去敲门。
结果,敲了老长老长辰光的门,房间里依旧没有一点回应,整幢房子没有任何声息,张老师一时懵了,不晓得发生了啥事体,头抵在门板上,脑子里晕晕的,像当头遭了棒喝。
对门的黄伯伯听到了动静,开出门来,一看见是张老师,赶紧走到张老师身边,想讲点啥闲话,却又停牢了,满面孔是惋惜的神情。
张老师问:“凌小姐哪能啦?”
黄伯伯一面孔懊恼地讲:“侬哪能不早点回来呀!”
张老师问:“发生了啥事体?”
黄伯伯讲:“凌小姐走掉了。”
张老师问:“凌小姐到啥地方去了?”
黄伯伯讲:“不晓得呀,凌小姐跟啥人也没有讲,一记头就离开了,伊讲,再也不会回来了。”
2、
一个号头前头。
黄伯伯撞开了凌小姐的大门,众人群策群力抢救凌小姐。
凌小姐必须尽快送去医院,派出所所长按凌老板的意思,先众人,用三轮摩托警车送凌小姐去第九人民医院。
凌老板想随后就讨部三轮车,尽快赶过去第九人民医院,然后跟先一步出发的所长等人汇合。
没有想到,凌老板在弄堂口等了半半陆十日,就是不看见有一部三轮车路过。急得额骨头上冒汗了。
天通庵路本来就是一条僻静的小路,穷人多,平常就少有人乘三轮车,因为没有生意好做,三轮车夫一般都不太愿意弯到这条小路上来兜生意,加上,现在又是大冬天,更加不会有人光顾三轮车,三轮车就根本就不会来这条天僻静的天通庵路。
凌老板无谓的等着,直等得额骨头上急汗直冒,双脚直跳。
凌老板正六神无主的辰光,还是老样子,黄伯伯突然出现了,踏了部黄鱼车,停到了凌老板的门前头,讲啥:“我比三轮车踏得快多了,保证侬不耽搁,及时赶到医院。”一个“快”字,凌老板听进去了,也就不再推辞,也不讲啥不好意思的闲话了,跳上黄鱼车,乘着黄伯伯踏的黄鱼车直奔医院。
黄伯伯的黄鱼车踏得真是快,夸张点讲,真有点风驰电掣的感觉,迎风踏过去,两边的风呼呼朝后刮过来,灌进后头的车斗里,就有一股臭哄哄的咪道随风扑鼻而来,黄伯伯越踏越快,风越刮越大,臭咪道也越来越浓,实在太臭,凌老板寻了一圈,总算寻到了根源,臭咪道是从黄伯伯身上散发出来的,凌老板熬不牢了,就问黄伯伯:“侬哪能浑身的一股臭咪道。”
黄伯伯不好意思地把阿腻头恶作剧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凌老板听了,晓得了,事体原来是因自家引起的,觉得对不起黄伯伯,也就不再嫌鄙臭咪道了,两个人就一门心思赶路,竟然到了后头,也不觉得臭咪道的受不了,反而觉得,好像只过了一歇歇功夫,就到了第九人民医院。
一到医院门口,黄鱼车还没停稳,凌老板就急吼吼跳下黄鱼车,从袋袋里摸出几块洋钿交给黄伯伯,叫伊买套新衣裳换上,自家就急匆匆奔进了医院。
进了医院,看到凌小姐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医生正好要寻家属交代病情,作医嘱。派出所所长看到凌老板来了,赶紧把凌老板领到医生面前。
医生跟凌老板讲:“病人的创口已经过了最佳修复期,要恢复原貌,是以后的事体,现在只有等到治愈创伤后,再择机整容修复受损创面,治疗方案要征求家属的意见。”
凌老板是明白人,晓得女儿已经面临毁容了,伊太了解自家的女儿了,毁容对凌小姐来讲,无异于选择死亡,这对凌小姐的打击无疑是晴天霹雳。
凌老板无措了。
医生递过来一支笔和一份手术报告,让凌老板签字。
凌老板接过报告和笔的手在颤抖,感觉笔有千斤之重,凌老板怯怯地看着医生,诺诺地问:“将来的整容,能保证恢复容貌吗?”
医生看了一眼凌老板,讲:“这是手术,对于任何手术,我们作为医生,可以负责任地说,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做,但,都不能打保票”
凌老板一听,更加犹豫了,捏牢笔的手在抖,迟迟没有办法落到手术报告上头,心里迟疑着,字签不下去……
派出所所长看不过去了,凑过来,催促凌老板讲:“凌老板,侬要想清爽,现在是救命要紧,还是考虑将来的整容要紧,眼门前,只有人救过来了,再有机会想办法做好将来的整容,孰轻孰重,侬要想清爽呀。”
凌老板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终于无奈地在手术报告上签完字,医生拿了手术报告进了抢救室 。
字是签了,是祸是福,不可预料。凌老板久久地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再也移不动步子了……
3、
凌小姐终于可以揭开面孔上的纱布了。
为了揭开纱布的一刻,凌老板和凌小姐作了彻夜长谈,就像凌小姐小辰光一样,被凌老板揽进了怀里,在伊耳朵边头低低絮语了一夜,讲一生当中最多的闲话,表达了一个父亲最最真诚的爱,虽然没有直接明讲创伤会带来的后果,至少让凌小姐有了心理的准备。
凌小姐讲:“会勇敢面对。”
揭开纱布的辰光,凌老板还搞了一个仪式,主治医生被请来了,护理过凌小姐的护士被请来了,救过凌小姐的派出所所长被请来了,出过大力的黄伯伯被请来了,还有弄堂里经常走动的邻居也被请来了,小小的病房里,站满了人。
主治医生亲自动手,主治医生揭去胶布,开始卷动纱布的一刻起,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主治医生,一层一层卷去凌小姐面孔上的纱布,当最后一截纱布从凌小姐面孔上移开后,大家看到了,从凌小姐的右边额骨头起,斜着穿过右眼睛,越过鼻梁,直插左嘴角,留下了一条伤疤,暗暗的粉红色,像一条长虫斜爬在凌小姐的面孔上。尽管所有人都被事先告知过会看到创伤带来的后果,当每一个在场的人看清爽了凌小姐面孔的辰光,都惊恐起来,都露出了一片惊愕的神情。空气像凝固了。
只有一瞬间,主治医生带头拍起了手,随即,所有人立刻收起了惊愕的神情,按事先的吩咐,一道拍起了手。
凌老板看到凌小姐面孔上浮起了笑意,长长地舒了口气。
为了这一刻,在医生通知可以揭开纱布的头两天,凌老板紧张得好几天困不着觉,做足了功课,把所有今后会接触凌小姐的人寻了个遍,一个一个给大家讲明情况,送了礼,请到现场,为凌小姐揭开纱布的辰光,鼓鼓掌,拍拍手,让凌小姐有一个轻松一点到心情去面对不轻松的未来。换取凌小姐的一个笑面孔。
凌小姐果然笑了。凌老板也跟着笑了。
被蒙在黑暗中整整一个多礼拜的凌小姐,突然重见光明,有点幸喜,一睁开眼睛,看到一病房的人,眼睛一亮,赶紧用亮亮的眼睛扫过人群,伊要从人堆里寻到一个人,这个就是张老师,伊希望张老师在这个伊最艰难时刻,会第一辰光,从人堆里冲出来,冲到自家的门前头,当众把自家抱紧在怀里,给她安慰,给他支持。
然而凌小姐看遍了所有人,不看见张老师,凌小姐亮亮的眼睛黯然了下去,垂下了长长的眼帘,面孔上的笑意消失了,慢慢地低下了头去。
凌老板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凌小姐的面孔,凌小姐面孔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也逃不过凌老板的眼睛,看到凌小姐神情的变化,心沉了下去,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