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寒衣小心翼翼地将一把破了几个洞的油纸伞收了起来,抬头望向院中凉亭,目光只在阿四身上停留一息不到,便被那静若处子的白衣倩影所吸引住,无法自拔。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谢寒衣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凉亭走去,佳人的身姿面容渐渐清晰的映入眼帘之中,他竟鬼使神差的念起了那首闻名遐迩的《佳人歌》。
他曾以为一千年前的李延年,为了自己的妹妹被刘氏帝王宠幸而献的诗歌多有夸大之嫌,世间美女如貂蝉、蔡文姬之流哪怕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亦到不了一顾倾人,再顾倾人国的仙子高度。
毕竟,仙子朝饮晨露,暮饮琼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然而,当谢寒衣真切地看清亭中佳人的风姿绰约,惊为天人!
他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眼前这位娘子的姿容,就是李延年的《佳人歌》亦只能描绘出个八九成。
见谢寒衣一副痴痴然的样子,阿四顿时有些吃味,恨不得对着眼前这位见着美色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假君子的屁股踢上一脚:“谢寒衣,你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嘛,连君子之礼都不懂了吗?再这般盯着我娘子,便抠了你的眼珠子。”
他心里补了一句,诗歌吟的倒是不错,简直就是为祸水而写的。
谢寒衣一哆嗦,痴痴然的神情骤然消失,紧忙执君子礼作揖道:“在下谢寒衣,方才有失礼之处,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第五司命神色淡然,并未计较谢寒衣的孟浪。
若真要计较起来,贪恋她美色的登徒子可是杀不完的。
比如她身边这位面皮比城墙还要厚的色胚小贼,孟浪之举已经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杀他个千儿八百回的都不为过。
哪怕现在阿四以夫君的身份逞口舌之利,她也懒得计较,更不屑向谢寒衣这个外人解释什么。
第五司命拿起《刀法九九总纲》便出了凉亭。
谢寒衣的目光恋恋不舍的从第五司命的背影上移开,转身看着阿四,眼神里充满艳羡之色,“大人,还真是好福气,竟能娶得仙子为妻,当真是羡煞旁人呐。”
“朋友妻不可欺,你要是敢勾引二嫂,看我不阉了你。”
阿四瞪了谢寒衣一眼,得意的说:“这世间除了我,也没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谢寒衣眉头微微一皱,阿四说的这番话着实有些难听,不过也知阿四是什么性格,也不理会,自顾自倒了一杯,品茗起来,“北莽的云茶,果然名副其实,当真是好茶!”
阿四运功将一身湿漉漉的衣裳蒸发干,随后瞥了桌上的食盒一眼,淡淡地问:“见过秦豹了?”
“见了。翟荣府上的那位管家倒也老实,杀害秦螣和田从文的凶手的确是翟通天的手下。秦家的乌云丹,便是此人送去的。”
谢寒衣一直在调查秦螣和田从文被杀一案,趁着翟荣与那几位淮东贵子前往百花盛会凑热闹的档口,暗中将其府上的管家给绑了。
那管家自称是看着淮帮少主长大的,除了主子们和那位大管家外,淮帮上下任谁对他都要礼让几分,所以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是气焰嚣张至极,颇为唬人。
只不过大腿被谢寒衣拉了一刀后,这位声称在淮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人物,顿时就如软脚虾一样,吓得屎尿屁都失禁了,直呼“爷爷,饶了小的一命吧。”
之后,这位瞧着谢寒衣手中明晃晃的刀刃身子就抖如筛糠的管家便把翟荣派人刺杀秦螣和田从文一事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谢寒衣还打算从他的嘴里撬出些旁的有用信息,管家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就这?谢寒衣有些无语,以为抓了条大鱼,结果却是个狗仗人势的小虾米。
至于月离说的那位藏身于淮帮的魔门弟子,谢寒衣一点头绪都没有。
阿四不屑冷笑,“翟荣那厮倒是有些恶心人的手段,只不过格局眼界着实小的可怜。他错判了形势,以为能逼得薛安国就范,殊不知没有薛安国的首肯,他连活着走出江宁城都成问题。”
谢寒衣神情一怔,稍作思量便抓住了关键,“你是说薛知府要拿翟荣问罪,以此来要挟淮帮对江宁盐商开放盐引兑换?”
“薛安国那只老狐狸岂会这般浅薄。寒衣,盐引能不能开放兑换稳住盐市,从来都不是上京城里关心的根本问题。”
阿四拨弄着小铜炉上冉冉升起的青烟,任他怎般断了青烟,最终都改变不了青烟升空的结局。他呲鼻一笑,继续说:“区区淮帮算得了什么,不听话换了便是。江淮的官场已经病入膏肓,朝廷关心的是如何刮骨疗伤,一劳永逸。”
谢寒衣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欸,我可什么都没说。”
阿四打断了谢寒衣的下文。
薛安国既然要他了结翟荣的性命,自然早已看清大局,一个江湖草莽帮派,江宁府的知府大人又怎会放在眼里。
但有一点,阿四至今也未能想通,翟荣一死,对他薛安国能有何好处。
难道是要逼淮帮自乱阵脚,从而迫使那些给淮帮做保护伞的势力与淮帮划清界线?
翟通天为了给自己的独子报仇,还能造了南宫家的反是不成。就凭淮帮那点力量,还不够江东军喝一壶的。
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吃不透薛安国的用心,阿四心想再等等,免得被薛安国那老杂毛算计得连自己的小命都要搭进去。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能力所能及做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不容易,至于那些大人物的博弈,轮不到谢寒衣他这只小鬼操心。
还是顾好眼前吧!
谢寒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江宁盐商家主接连被杀,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阿四反问道:“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此事可不就是冲着他这位无法无天的“罪魁祸首”而来的嚒。
将整个江淮官场推进刀山火海里炼,那些涉事的官员,他们背后的士族门阀,哪个不恨得牙痒痒的,啃骨食肉都算是轻的。
若不是他还有一重“武德司指挥佥事”的假身份,想必这几日要杀他的人早就排到了扬州府,就连他住的这座巴掌大的宅子都给拆了百余回了。
阿四在明,敌人在暗,要弄清淮东还是江东的宵小作祟,着实有些难度。幸好还有一个谢寒衣也在暗处,这就体现出好处来了。
谢寒衣今日来,便是为了江宁盐商被杀一事而来。瞧着阿四那有些迫切的眼神,他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故意卖起了关子。
阿四有些不耐烦地骂道:“有屁快放!”
有辱斯文!谢寒衣不满阿四的态度,有意戏弄道:“淮西韩家!准确说是韩家的大奶奶秦可箐想要你的命。”
话说一半,留一半。
阿四一听那韩家大奶奶的姓氏,同样姓秦,莫非秦可箐是江宁秦家嫁出去的闺女?
秦可箐若是要替秦家报仇,依葫芦画瓢,花重金雇些杀手来对付我便是。或是借刀杀人,将淮东官员营私舞弊的证据大肆散播出去,逼得淮东士族门阀对我出手,手段也算高明。
可她杀一群不相干的江宁盐商图个啥呢?只是为了警告我秦家人还没死绝,倘若我要对江宁秦家赶尽杀绝,她这嫁出去的闺女和背后的韩家必做过一场?
“秦可箐有这么愚蠢吗,为了秦家,绕这么大的弯子。”阿四说。
“浙东楚家、淮西韩家,他们与秦家是姻亲,出手也在情理之中吧。”
谢寒衣淡然一笑,心里却为了阿四这个小痞子的聪明才智而感到震惊。
他向阿四介绍了韩楚秦三家的关系以及年轻子弟风光事迹,毫无疑问深受官家宠爱的贤妃娘娘和号称有宰相之才的楚桷被浓墨重彩的详细介绍了一番。
阿四暗暗称奇,秦家有这么深厚的背景,在江宁只做些下九流的勾当,委实让人啼笑皆非。
弄清秦韩家的关系,阿四更是疑惑不解。能在大士族里稳坐到大奶奶的位置,都是有几把刷子的。
可秦可箐舍近求远,杀几个不痛不痒的江宁盐商,这棋走的未免也太昏了些。
阿四实在找不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于是问道:“秦可箐莫不是受人指使吧?”
“扬州宋家。”谢寒衣说。
扬州只有一个宋家,便是淮南东路安抚使兼扬州知府宋阙的宋家。
宋家指使秦可箐,这倒是有些说得通了。
“宋家这个时候站出来,有意思,有意思。”
阿四拍掌冷笑,眸中杀意勃发。
障眼法而已,堂堂淮东第一门阀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谢寒衣试探道:“你打算走一趟淮西?”
“秦家大奶奶给我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总要登门致谢才是。”
“我随你走一趟。”
韩家毕竟有位受宠的贤妃娘娘,谢寒衣真怕眼前这位做事不计后果的鬼见愁头脑一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虽然阿四奉命办差,有武德司的身份做保障,但又怎能抵得住贤妃娘娘枕边风的厉害。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不要贻人把柄。”
阿四摇头拒绝,江宁发生的好几件案子都压在谢寒衣的头上,虽然这几件案子都很棘手,但做做样子的勤勉态度总是要有的。
谢寒衣官职不显,不易走入那些大人物视线。他在暗处,很多事调查起来也方便许多。
“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把柄什么的不打紧。”谢寒衣苦笑,今日一早回江宁县衙点卯,被县令周怀忠以办案不力为由给暂时停职,以观后效。
“好事!”阿四说。
周怀忠让他记忆深刻得紧。老话说,人如其名。可这位县尊大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只忠于钱。
不如叫周怀财来得干脆。
衙门口朝南开,没钱别进来。这位做了近二十年的县尊大人,判的冤假错案不计其数,赢得百姓们亲切的爱戴称呼——狗日的周扒皮。
“替我盯着淮东那几个纨绔,在我回来之前,他们若是要走,想方设法拦住他们。”
阿四想了想,又将宁红妆的腰牌递给了谢寒衣,“万不得已,你拿此令牌去找石让,兴许他会帮上忙。”